齐誩没有想过。
过去没有想过,将来大概也不会……假如沈雁没有这样问他的话。
沉默良久,最终都没有给出回答。
“我觉得,你应该和你家里人再好好谈一次。”
沈雁替他回答这个问题,是在他们坐下来一同用餐的时候。
面前是一张宽敞的黑色桃木饭桌,家庭式的;而桌面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沈雁重新热过的四菜一汤,全是家常菜——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比这个场面更贴切的背景去谈论有关于“家”的事了。
齐誩停下手中的筷子。他把夹起来一半的菜默默放回碗中,叹道:“沈雁,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可是……如果真的有那么容易沟通,我也不至于跟他们断绝往来那么多年。”
齐誩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脾气也很软,耐心很足。
这样的他当年会选择离开,想必是真的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沈雁的筷子也停住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让齐誩感到为难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况且齐誩今天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情绪起伏,他不忍心再雪上加霜。
“我知道了……先吃饭吧。”他低声说。
除了语言安慰之外,沈雁还伸出手轻轻捋上齐誩的发鬓,安慰似地揉了两下那里的发丝,笑容温和。这是他个人的习惯性动作,长年在医院里养成的,见到受伤的小动物总会这样让它们稍稍平定下来。
齐誩曾经仔细观察过沈雁工作,自然发现了这一点。
不过他没有揭破,反而十分坦然地接受这样的安抚。
毕竟现在可以让他示弱、让他安心舔伤口的人……就只有这么一个。
吃饭时间比平常推后了两个小时,等两个人收拾好碗筷,夜色已深。齐誩经过一天的外出摄制工作,再加上之前和那个男人重逢,无论是身是心都十分疲惫,盼望着痛痛快快洗一个澡,把那些讨厌的记忆和气息统统冲刷干净。
沈雁一如既往替他解开衣扣,轻轻脱去他的衬衫。
齐誩正准备抬高左臂,让沈雁帮他把袖管抽出来,却突然间感到一阵钝痛,忍不住“嘶”地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沈雁愣了愣,皱眉道:“你受伤了?”
边说边焦急地扶住他的左手,完全把重量托在自己手上,不许他继续动。
“没有,骨折的地方没问题,只是上面那一截疼。”齐誩摇摇头。刚刚自己一直没有抬起手臂的需要,现在做出动作,才发觉接近肩膀那个位置又酸又麻,“那家伙威胁我的时候一直钳着那里,应该只是暂时性的疼痛,别担心。”
他的语气尽可能轻描淡写,沈雁却没有因此放心,仍旧双眉紧蹙,默默查看他的上臂。
借着室内灯光仔细看,还能看出一点点被人勒过的痕迹。
除了左臂,右手手腕也是。
虽然说从表面上看不造成什么伤害,但是事情往往没有看起来的那样轻松。何况,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可能轻松。
“那个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到底问了出来。之前齐誩精神状态还不稳定,他不想问,可是这一刻他真的压抑不住。
齐誩微微一怔,抬起头对上沈雁的眼。
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不安,唯独没有对自己的责怪——齐誩很感激这样的体贴,于是坦白也变得没那么困难了。
“有。”
沈雁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呼吸都停了一下,但是齐誩苦笑着轻轻摇头,右手按上他的手背,低声补充:“不过没得逞,被我躲过去了。”
沈雁闻言定住片刻,眼睑一眨,终于慢慢松一口气。
齐誩默默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任何有关前任的话题对于正在交往的对象而言都是很敏感的,他害怕沈雁会对此产生反感,但是他更不想隐瞒——他希望他们的关系建立在诚实而不是谎言的基础上。
然而沈雁的手自始至终温柔地放在他肩头,感觉不到任何负面情绪。于是他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两个人几乎是相互靠在一起。
“沈雁……你介意我有过去吗?”
不仅仅是今晚的事,还有更久以前种种不想再提起的过往。
“不,”沈雁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忐忑,怔然之后微微一笑,长叹道,“我只是不想看见你继续被他伤害。”
任何人都会有不愿意揭开的过去,自己亦不例外。
那一桩桩不想被齐誩知道的往事总有一天也会摆到他的面前,只是早晚问题。所以,自己很明白齐誩此时的想法,将心比心,又怎么会往伤口上撒盐。
“我想珍惜我们的关系,所以想说清楚。”齐誩低下头,好半天才用闷闷的鼻音接了一句。
“我知道。”这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你的想法对我而言很重要。”再一句。
“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熨平了齐誩心里存了许久的疙瘩,刺痛感渐渐遁于无形,内心只觉得满。可以得到自己重视的人的信任,比任何安慰方式都让人舒坦。
“那你今晚……还愿意当我的暖袋么?”压抑的思绪一旦平缓过来,就想小小地撒娇一下,“我大概真的有点着凉。”
说完,还故意缩了缩肩膀佯装着凉的样子。
沈雁不由失笑,低声道:“好,那你先去洗澡,我来帮你铺床。”
深秋,夜幕,降温。
当这三样东西凑到一起的时候,齐誩对于温暖的渴望便加深了。
被窝很暖和没有错,不过他想要的是比被窝更暖和的存在——而那个存在替他把被褥铺好之后,就自动自觉取出吹风筒,他刚刚走出浴室就被按到椅子上,细心地吹干头发,接着便塞进被子里。
“你也过来啊。”齐誩轻声道。
他身上热水带来的微微暖意尚未散去,皮肤有点儿泛红,发梢处都还湿漉漉的,显得比平时更乌黑,更软。
面对这样一个人,听到这么一句话,沈雁很难为自己找到拒绝的理由。
何况……他本来就没有拒绝的念头。
“你要睡了吗?”沈雁在过去之前低声问道,“是的话,我先去熄灯。”
“还没有,我想把白天没有看完的《诛天令》原著看完。”这个时间还早,齐誩打算完成今天的原计划,把被那个男人打乱的生活步调拉回原位。他一面说,一面把枕头在床头立起来,微微弯着眼角朝沈雁晃了一下手机,“你要是没什么事情要忙,能不能陪我一起?”
沈雁点了点头。
不过他还是把卧室的主灯关了,只留下床头柜上一盏台灯,淡淡的暖光算不上特别明亮,但要阅读也足够了。
本来只是效仿昨天那样与齐誩并肩而坐,可刚刚盖上被子,齐誩便挪了挪身子靠过来,甚至钻进他怀里。沈雁很自然地张开双臂接纳他,从后面轻轻环抱过去,让他躺在自己胸膛上看文。
窗外一片无边无垠的黑色。
老城区内万籁俱寂,惟有楼下那株菩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却也安谧。
他们所在之处从外面看来只看得到一扇四四方方的窗,窗玻璃被灯光染上一层昏黄,在周围无数个熄了灯的窗户中间,显得格外明亮,格外有归宿感;而从里面看来,他们的世界被灯光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但是很暖,很舒适——正好容得下两颗心彼此相依。
齐誩在看文章。
而沈雁什么也没看,十指在齐誩小腹上扣合起来,将他结结实实抱住,闭目闻着齐誩身上的味道——沐浴后那种甘甜的味道,无论是没有干透的头发,或是自己鼻尖蹭过去的他的侧颈,全部都有。
不想让别的人闻到。
不想为别的人所有。
不留任何空隙地拥抱着,即是一种没有他人可以介入的姿势和感情。这样,哪怕只是静静坐上一两个小时也好,沈雁觉得自己已经知足。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放下手机,轻声说:“我看完了。”
“是么,”沈雁回过神来,温和地笑了笑,“现在还不算太晚,不过你这么累应该早点睡。好好休息吧。”
说罢,抽出一边手去熄床头柜的灯。
齐誩这时候却忽然无声地扣住他的手腕,慢慢拉回到自己身前,没有让他熄灯,也没有要躺下去的意思:“等一下……我想看看你的手。”
看手。
这么独特的睡前要求让沈雁怔了怔。
他见齐誩真的展开他的手掌一言不发认真端看,不免微微失笑:“怎么了,你要看什么?”
“手相。”齐誩似乎比之前贴得更近,像一只畏寒的小动物般完全把自己交付给他,在他的双臂间取暖。伸出一根食指,沿着他小指下方延伸出的那条线从外到内缓缓描画,声音低哑,“你的感情线……又细又长。”
“所以,那代表什么呢?”沈雁由着他画,轻轻把下巴搁在齐誩肩头,当一个忠实听众。
“代表你是一个长情的人,而且感情很细腻。”
齐誩说的时候,指尖停在了感情线的最末端,在那里慢慢地摩挲几下,有些痒。沈雁下意识收拢五指,将齐誩的手温柔地留在里面。
齐誩没有抽开,一动不动任他握着。
“那,你觉得我是吗?”他笑着问。
“是,”怀里的那个人似乎也在笑,笑过之后,声音沉了下去,“只是有的时候……不但不细腻,还很迟钝。”
沈雁微微愣了一下。
“譬如呢?”他承认自己有时候很傻,不明白齐誩的言外之意。
齐誩没有说话,静悄悄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沈雁以为他已经在自己怀里睡着,他忽然轻轻开口,似笑又似叹息。
“譬如……我在你怀里磨蹭了那么久,你都没有任何动作——这不是很迟钝么?”
是的,沈雁很迟钝。
如果他没有那么迟钝的话,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手上那种微微的颤抖他应该能发现,而手心紧张到冒了一层汗,他也应该会知道。
语句带来的不是火,只是引燃火的一簇小小的火花。
自己所能做的,只有这样而已。
而沈雁可以做的,更多。
假如那场火……真的烧起来的话。
身体突然往下一沉,仿佛跌进一片棉花田里,后背落在又轻又软的被褥上,而后颈被一个人的手臂稳稳托着,仰躺到了床上。
床头灯仍旧散发出薄薄的光。
但是光在他眼中消失了片刻,因为那个男人已经翻过身,从上面慢慢俯下来覆盖他,两个人额头相抵的一刻,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那个人低沉的声音近似于哀求般,轻轻唤着:“齐誩——”
火,点着了。
因为那是明显被烧过的声音,又干,又烫。
他的心怦怦作响,微不可闻地回答:“嗯。”
“齐誩,”沈雁第二次这么叫他,逆光下的脸显出一丝痛苦,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抚上他的脸庞。每说一个字,气息都会灼伤他一次,“你今天,刚刚遇到那种事……会害怕吗?”
害怕。
害怕的不是沈雁的贴近,相反的,是害怕他的远离——除此之外,齐誩不知道自己还怕什么。
“如果担心我害怕,那就让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就好了。”他垂下眼睛,右手不自觉地搁在自己的脸颊一侧。即使只有片刻也好,即使自欺欺人也好,他依然想用手遮住眼角下那块被火烧红的地方,却遮不住声音的沙哑,“用你……‘男朋友’的方式……就好了。”
一句话说到底,右手忽然被沈雁轻轻抓住,拉开。
连自欺欺人的遮掩都已经做不到了。只能闭上眼,在枕头上别过脸,不去看。
不看,并不表示那个吻落到他颈侧的时候他感觉不到。事实上他非但有感觉,身体甚至微微颤了一下,不由自主仰起头来,发出一声轻喘。
“沈雁……”
“齐誩……”沈雁低声回应他。
能不能做到让他脑子一片空白,自己无从知道。
也许在对方失去思考能力之前,去做这件事情的人本身已经什么都没办法想了。一切,交给本能,交给那双在对方身上索取体温的手,交给那一个个渴望占据更多的吻。
齐誩的右手似乎没有一点力气,安静地顺从他的动作放在枕边。人似乎很虚弱。
当沈雁轻轻吻上他的喉结,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边喘边把眼睛睁开一半,恍恍惚惚望着房顶。
没有说话。
没有喊停。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沈雁的吻很舒服。
尽管已经不是安慰性质的,而是捎带着一点点难以克制的□,也仍旧很舒服。他是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的,只要沈雁想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