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是个寡言的孩子。
诺大的别墅里,一望无际的空荡。空荡的医院里,满目的痛苦苍夷。
他自小身患难以根除的病症,日复一日地注射药物,在医院和别墅间来回。
在黑暗的车厢内,他喜欢趴在厚厚车膜的窗边,因为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向日葵田。
那片金灿灿的颜色灼烧了他的眼。他义无反顾地想成为向日葵那样的植物。
他抱着泰迪熊,瞪着那双毫无生气的熊眼珠。
他想,为什么他会是人呢。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呢。他为什么不可以是向日葵呢。
想很久,幼小的孩子没有得出答案。在返回途中经过那片向日葵田时,他把他的小熊扔了出去。
就让它代替我吧。
他想。
仿佛看见小熊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眸子。
【2】
她是个沉默的孩子。
日式建筑深邃就如同远古巨兽的咽喉,进入其中的人,全部被吞噬了灵魂。
她有黑色沉长的头发,还有本不该出现在亚洲人种的青绿眼珠。她上辈子活了二十年,一无所成,庸庸碌碌。后来她无缘无故死了,又无缘无故在这个世界复生了。
她发现这个世界的异样,还有自己的异样。只是别人都没有看到她眼瞳深处的恐惧。他们都麻木地从她身边经过,不投之以一瞥。
她的身边有个长三岁的男孩,长得斯文秀气。还有个同龄的弟弟,一脸小大人的严肃。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长到三岁时,家里诞下了唯一的男孩。她不是那场庆典的主角,所以躲在暗处看烟花,却认识了那个有着漂亮外表的男孩。
将近四岁时,家里的长辈告诉她要送她去真田家。
他们以为四岁小孩什么都不懂,或者是大家族的小孩早熟么。
她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收拾。
只是此去经年,很长一段时间,再也记不起这个家里的半分。
【3】
他穿着浅灰的小西装,男孩子秀气的外表总是讨人喜欢的。
母亲是优雅的夫人,眼角眉梢,裙角衣装都完美。
他被要求称呼她为“母亲”,虽然更多时候他想叫的是“妈妈”。参加聚会的时候,他不被允许牵着母亲纤细的手,不允许做任何分心的事。
他被束缚久了,渐渐习惯了,寡言就变成了不语。
母亲并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是否美丽,妆容是否精致,在场的男人的视线是否在她身上。然后就是,她的丈夫今晚是否会回家。
他失去了他的小熊,每晚都会做那个变成向日葵的梦。
他的母亲是日不落帝国的英国人,而父亲则是日出之国的日本人。他们结合生下他,有着妖精一样绿眼睛的小男孩。
父亲满心欢喜的话语还没有出口,却被面无表情的的医生通知他是个不健康的孩子。
然后他的父亲来到刚刚生产完的母亲面前,怒气冲冲地指责她。母亲委屈地抱紧自己的孩子,却因为情绪失控差点造成新生婴儿窒息。
于是他本来就不健康的身体,更加像娃娃一样易碎。
寂寞的家里,总是有个时时刻刻美丽的母亲。冷清的医院里,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对医院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治疗室。自四岁起,母亲就不再陪伴他。每次去医院治疗,总是司机送去。医生以为是父母太操心于事业,总免不了唠叨几句。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的父母根本不想看见他。
他学会了撒谎。告诉医生妈妈在外面的咖啡店等他,然后一起去中央公园。
他学会了伪装。无论走到哪里脸上都是淡淡的笑容,仿佛外表艳丽的木偶。
那天他一个人坐着车回家,经过向日葵田时,看见自己的小熊被几个孩子玩在手里。他的小熊变脏了,眼珠也不亮了。
他们一定没有好好对它。
他想,没有再看一眼。
【4】
小孩子的身体经不起折腾。
当她汗津津地躺倒在道场上时,双手已经红肿,虎口隐隐发麻。
剑道老师严厉,对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更加严厉。一个挥剑的动作,从初到真田家一直练习到现在。早起步的真田兄弟想过来扶她,却被老师厉声喝止了。
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之后又怎样站起来。
对于那些并不是美好的回忆,她总是健忘的。
完成剑道的训练量,叶一郎被长辈叫去问话,弦一郎和她则要去教授中国文学的老师那里。体力不支的她跘了一跤,膝盖红肿。
她苦笑,真是不如意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却忽略了身边小男孩担心的眼神。
当天向老师告了假,回房间休息。晚上叶一郎来找她,问她想不想家。
家?她想,是哪个家呢。
月色正好,轻纱笼雾,他们沉默着看着月亮。身后的弦一郎抱着书简来给他们复习。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她说。用极其标准的中文。弦一郎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自那以后,幸村精市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来找弦一郎,然后自然而然就捎上她。她知道,幸村对于中国的古典文学很感兴趣。她也知道,幸村对她也很感兴趣。
不可思议的天赋?
她嗤笑。那只是多于他们的二十年的习惯罢了。
【5】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个子还没有旁边的画架高。
今晚的月色很美,他想起古典文学里的诗词。那么美妙的文字和形容。他却只能隔着一层玻璃。
已经不记得在这栋大房子里呆了多久了。也不记得多久没有见到父母了。
其实一切都没关系吧。
父母,这样的概念已经模糊了。
他在大房子里接受各种教育和治疗,母亲不允许他离开。他看着远处公路上奔跑的身影,那是刚刚下学的孩子。
也许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像那些孩子一眼奔跑。
他就像被束缚的鸟。就算打开笼子,他退化的双翅也已经无法带动身体飞向那片青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那栋大房子里学习。
绘画,总是画那块向日葵田和遗失的小熊。后来他终于得到母亲的许可,可以去那里玩耍片刻。他兴冲冲地跑到那里,看到的却是被毁坏的田地。那些昔日灼伤眼睛的向日葵,已经被埋进土里。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片向日葵,被人丢在某处,任其腐烂。
他回家,走得极慢极慢。推门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推开大门。
是……父亲?
他迟疑地跟上去,却看到母亲和父亲厮打起来,旁边还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然后“咚”的一声,屋内只剩下喘息。
他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看过去,他美丽的母亲瘫软在扶梯边上,身下绽开一朵艳丽的花,染湿了金色的发。他看到那个女人的冷笑。父亲傻了眼,问她该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省得清静。”
他听见那个女人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心里。他看到母亲睁大了眼睛,她明明还活着。
至少那个样子,是没有死透吧?
那个女人拥着父亲和孩子朝后花园走,轻车熟路。
他缓缓走到依旧睁着眼睛的母亲身边,伸出手把母亲手指上的婚戒收起来,然后慢慢退出去,离开那幢房子,再次回到已经毁坏的向日葵田。
他想象自己是一株向日葵,朝着太阳的方向。
在灼热下死亡。
【6】
母亲来看她。
她捧着诗集准备回房,叶一郎告诉她母亲来了。她有些意外,有些惊喜。跟着他来到会客室,却看到长久未见的女人怀里抱着弟弟。
那一刻,她有些委屈,有些讽刺。
真的是来看她吗?还是只是例行公事,来表示一下自己的亲情?
她僵硬的动作连叶一郎都看得出来,母亲却一个劲地让她看弟弟,三句不离那个小家伙。坐在长位的真田爷爷皱起了眉头。
弟弟有一双水晶灰的眼睛,和父亲很像。她的眼睛是青绿的,和母亲一点也不像。
她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独自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最幸福的人。
母亲离开时,叶一郎扶着她的肩膀。
其实是失望的,其实是委屈的。但是不能哭。
那天她回道场练了很久的劈剑式,第二天连水杯都拿不住。而剑道老师却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她再也不期待有谁来看她,也不期待有谁接她回去。
夏天的蝉枯死在秋天,竹剑变成□□时,她学会了真正的沉静。看着那些穿梭在家世金钱中的人玩手段,她突然觉得这样的世界同样可笑。
无可留恋。
第五次因为分心被划伤,她开始数自己手上的伤疤。
那些很小很小,根本不会让人注意到的伤疤,在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是很疼很疼的。
【7】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住在底特律的外祖父母赶来,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临走前,他把母亲的结婚戒指塞给外祖父。那个老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坐了车乘天黑前回去。
自此,母亲再无人问津。
父亲带着那个女人和小孩开始名正言顺地住在家里。这个他之前并不愿意回来的家。女人占据了母亲的首饰盒衣裙,每天浓妆艳抹,妖艳至极。那个据说是自己妹妹的小女孩也在长大,整天跟在他后面。
他觉得她很烦,和她母亲一样让他恶心。
女人在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时得意洋洋想给他一点教训,扬起的手还未落下,她的小女儿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讽刺地看着那个女人惊叫着扑向那个女孩,收起手中的小刀。
医生说,他不能太激动。
是啊,他一直很平静。
女人扬言要再生一个孩子,给他一点颜色看。没过几天,她在出门购物时就出了车祸。
医生说,我们必须切除你的子宫。
他在房间里挂下电话。
父亲不敢为难他,因为他是长子,格外脆弱。
女人暂时收敛了,因为她开始害怕,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始终缠着她。
她开始做恶梦,精神恍惚。
他的病开始严重,父亲却要把他送回国。
他点点头答应,临走前吩咐管家别忘记每天给夫人送花茶。
那个女人习惯每天中午一杯花茶。
【8】
她收起剑道服,去大厅告别真田家的长辈。
十三岁的时候,本家终于想起还有她这个长女,派来仆人要接她回去。
真田爷爷是个严肃切不苟言笑的人,但是对她却是真的好。临走前告诉她,她在真田家的房间一切照旧,随时欢迎她的暂住。
她出门前第一次主动拥抱了两个自小一起的兄弟,弦一郎难得红了脸。
看着渐渐远离的真田宅,她有些无措。
回去之后,她是否会习惯呢。那个她没呆过多久的家。
她在暮西凉本家的大门前站了很久,天空上的飞机划过,留下长长一串痕迹。
她记得自己四岁时走出这个家门。穿的衣服,相送的仆人。门角的风铃,大门的刻板。
或者是不见父母的踪影。
她敛起眉,走进那扇大门。
【9】
“欢迎回来,九涟少爷。”
【10】
“欢迎回来,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