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秋】
我生下来, 叶子便开始凋落了。那时还未退休的祖父跪坐在庭院里,望着那些飞鸿落雨,心疼惋惜又有些闲漫地抽着烟。父母抱着我坐在旁边, 祖母正把茶碗刷干净。
“宗家的长子, 你们总算是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许久, 老人叹息声和着茶水入肚的声音一并消失在祖母嗔怨的目光中——祖父他, 从来对于品茶这门艺术没什么好感, 茶到手里便是囫囵喝了,也不知被祖母训过几回。
我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祖父。他是东京警视厅樱田门的本部长,一个全日本人都知道的人物。更顶着真田家现任当家的光环, 让比小我三岁的弟弟弦崇拜了很久。
只是,我对于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血统, 生来便没什么好感。
我是这个家中的异类。
我叫叶, 真田宗家的长子。
【六年.冬】
我初见暮西凉尘,是在她的生日会上。
我记得那些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 尚未成熟的心智,穿着华丽的和服奔跑在人群中,风似地就过去了,坐在走廊里的我连反应都来不及,只有屋角的江户风铃响了响。
我外表文弱, 完全不像个练习剑道的男孩子, 甚至手指上都没有茧子, 来证明我曾经的努力。
我真的是个异类。
暮西凉家和真田家是日本悠远的世家, 两家之间自然是常来往的。不过我这是第一次正式来参加聚会, 这个沉醉于大家族利益关系的聚会。
暮西凉宗家夫妇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尘”。我尚未见过那孩子便已经听闻了许多传言。只是那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个刚满六岁的小孩子, 什么都不懂。
只是,我从未想过我会那么紧张,潮红了脸,在众人的视线下还不如那个三岁小女孩镇定。我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只是简单的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真田家的长男,叶一郎。』
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我突然记起还没有说生日祝福,待我再次把目光放回原处时,那个似笑非笑的小女孩已经不在了。
【七年.春】
我在一夜之间变得沉默。虽然面对家人父母时,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但是敏感的人,总是察觉到了些什么。
丰臣云婆婆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叫她婆婆,因为她看上去年轻得不正常,声音脆脆的,笑起来脸上有一个甜甜的梨花酒窝,倒是有些像暮西凉尘。只不过,这个人居然和我的祖母同岁。
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又有什么好惊奇的呢?
我抬起手掌,很干净,白皙而柔软,是这个家良好保养的结果。但是要知道,我从能够独立行走起,就开始接受剑道书法等需要动用手脚的训练,可是到我七岁,我的手掌依然没有变化。
没有变得粗糙,也没有茧子。
我再抬头看站在樱花树下和祖母谈话的云婆婆,意识到她很有可能和我是一样的。
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比方说,时间停滞了吧。
最后云婆婆带我离开了日本,去到那个遥远的国家。
那个曾叫做“日不落”的欧洲之国。
车子驶过郊区时,我趴在车窗上朝外看,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层峦叠嶂的尽头,那里仿佛有什么生命在尽情生长。眨一眨眼,似乎又消失了。
七岁那年,我认识了藤莙,和我极其相似又极端相反的一个人。
【十年.夏】
阿尘在我们家已经住了很久。我屋子外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又谢,蜻蜓来了又去,年复一年,我们也渐渐成长。
十岁时,我被叫去大厅,深入那个大家族的沼泽,自此再无退路。
『哎呀,这不是真田家的大少爷吗?长得好俊啊。』
『这孩子真懂事啊。』
『你看,就是他就是他……』
那些字眼仿佛诅咒一般,整夜得缠绕着我。我是懦弱的,我并不想担负起所谓真田家下任家主的责任,也不想作为真田家的人为这个世家浪费掉我的一生。只是每每我想放弃时,总是会想起在道场上拼命地练习而手指痉挛的痛楚。
我这么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的只是为了那个虚名,那几句可有可无的夸赞么。
难道我真的摆脱不了那些枷锁,注定要做笼中鸟么。
我在梦中惊醒,靠在床头想。
想着从过去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想着将来会如何,是否真的会那么悲剧,便成了傀儡了。
一身冷汗。
我是那么胆小而怯懦,不愿担负责任妄图逃避。可是这些,究竟能纵容我任性到何时?
摊开手掌,还是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微微泛着白。
【十三年.秋】
十三岁的生日,是在芦之湖附近过得。富士山的美景和温泉,让所有人都沉醉了。
那时候阿尘和弦一郎,都已经在剑道上渐渐超过我。
至少,表面上是那样的。
我对于生日之类的东西毫不在意,一切也都只是祖父退休后无事可做的结果。
那年的秋,凉爽中带着一点寒意,仿佛裹挟着什么罪恶的东西,正在慢慢接近。而我们,则一无所知地在这片天地间放肆玩耍。
那是我最快乐最放纵的一次,跑着跑着就像要飞起来似地,下一秒似乎就可以消失。
只不过被抓住了而已。
阿尘扯住我的衣角时,我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扑到她摔在地上,多年的训练终于有了成果,我最后还是做了一个“替死鬼”,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护在胸前免得她摔惨了。
我的手臂上被擦出了一道痕迹,虽然不严重,但是很久之后才痊愈。但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里有一道小小的伤疤,像一个月牙。
那似乎是我唯一的疤痕了。
我抚着手臂站在庭院里,叶子又落了一地。
【十五年.冬】
我长成一个还有点青涩腼腆的少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明白那副外表总是有让女孩子脸红心跳的资格。只是,我从未喜欢过这张脸。
我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里面的人毫不迟疑地还给我一个相同的笑。
冬天很冷,但是我无论穿多少,外人看来都那么单薄。于是我习惯了这些,也便不再去刻意粉饰。
这些免不了要被母亲和祖母念叨,只是就像我穿衣一样,久了,便无人再注意了。
我已经很少去道场了,即将面临升学,父亲早早便替我做了安排,还是在立海。那所学校里的人多多少少对我的家事知道些,所以也没有为难我些什么。甚至弟弟弦有事,他班里的老师也会找上我。
我活得很散漫,课业不重我又得心应手,唯独回到家中,除了一起用餐,我便很少出房门。
阿尘还住在这宅子里时,晚饭后我们是必定要出去走走的。只是现在她回家了,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走的,便不再出门了。弦曾经试图把我拉出去,只不过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我想我是人未老心已老,做事有时像个小老头子,譬如在教训弟弟上。
其实弦一向规矩,很少犯错,加上他是这个家的小儿子,大家也都多宠着他些。我做哥哥的总是要被祖父叫去听一堆道理,弦却可以随意地做事。
我有些憋屈。
阿尘说我这是小肚鸡肠。
弦一郎喜欢网球,在那方面也颇有天赋。从小一起玩的幸村家的孩子也和他一起加入了网球部,听说成绩不错。我在学校里时也听过些,只是从未刻意打听,回到家弦也不与我说这些,估计是认为我这个哥哥对这类运动没兴趣。
其实我确实是那样的人。我宁愿拿着一卷诗词集坐在房里,也不愿出去舒活一下胫骨。
难道我其实应该去修道?然后等着羽化登仙?
【十七年.春】
上了高中,学业有些重了。父亲曾找过我,想把我送出国。我摇了摇头,回答,高中毕业后再说吧。 ▪тTk дn▪℃o
这一年,我总觉得事情发生得都那么蹊跷。
阿尘和弦上了国中,一个留在神奈川,一个却堪堪跑去了东京。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但是联系还是不断。
我快成年,家族往来也经常有我的份。甚至有时会指名道姓地请我。
开始时我实在不明白,后来一到看到那些小姐,我便明了。
原来是变相的相亲。
话说我这个人心态真的很平衡,除了那两个人。
面对那些小姐学妹时,我总是淡淡地笑,嘴里却一刻不停地拒绝。
我想,就算将来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也一定要是我自己中意的,气性要好的。不然,我的下半辈子还真的毁了,枉我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生得一副好皮相了。
那些思慕我的小姐学妹也是那么想的……吧?
得知藤莙回到日本,是在他意外住院的几天后。我在原地僵硬了片刻,想起多年前的不欢而散,对着镜子皱了半天眉头,还是套了件外套跑出了门。
我路上在想,我们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我应该说些什么?结果真到了,我却很嚣张地甩了他一巴掌。
然后揪着他的衣领开始……开始训话。
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
后来其实我觉得我那巴掌还算是轻的,早知道就揍一顿他了。
事情接踵而来,那些若有似无的丝线断断续续,让我无故头疼。
大家族之间,果然是一边假仁假义一边毫不犹豫地互相利用啊。
那日弦一反常态地找到我,手里拿着爷爷授给他的刀。
他说,跟他打一场。
我笑了笑,理理衣领起身。
我用的是竹刃,弦输得却极惨。他倒在地上看着我的眼神里,透着不可思议。
也许吧,是我隐藏得太好。
我笑嘻嘻一脸不正经,眼睛却头一回紧紧盯着他,说:
“弦,你一定要遵从自己的意愿活着。”
我这一辈子,恐怕都得为这个家付出了。但是再怎么说,我下面还有个弟弟,总不能也让他吃苦。为真田家吃苦受委屈虚与委蛇,有一个儿子就够了。
我走出道场,外面的雨顷刻间依附上了,沾湿了我已经半长的发。
视线模糊间,恍然看见年少时肆无忌惮的玩笑。
吓跑了谁家的孩子,偷喝了祖父的藏酒,或者拿着泥巴抹了走廊的柱子……
一切都一去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