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继之八

百步沨一大早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 身边的百步岚依旧在赖床。

岚这孩子对自己的依赖百步沨一直都知道,也很有放任自流任其发展下去的想法。且不说从血缘上来说百步岚已经是这具身体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个亲人,就算从情感上来说, 百步沨也早就将岚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既然两个人注定是要相依为命的, 那么让岚再多依赖自己一些, 似乎也就完全没有什么了。

然而现在的百步沨却想把岚送走。

一开始的时候不曾告诉百步岚他与自己之间的血缘关系, 是不想让他知道他母亲的陈年旧事, 不想去给这个本就脆弱的孩子平添一丝伤害;而现在决定要把他送走,是不想他再这样一无所知地留在自己身边,因为自己而受了不该受的影响, 偏离了他原本的道路轨迹。

可以说一直以来,百步沨所做的都是为了百步岚在考虑。

然而有些时候现实偏偏事与愿违。百步沨似乎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能游刃有余, 但偏偏处理起人情世故的事情时就少了一些判断力。不是因为经验不够, 而是因为考虑的因素少了一样。

——人类的感情。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理智而冷漠地对待身边所有,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按照她的思维逻辑一样对周遭的事情做出最具合理性的有效判断。人类的行为通常会掺进很多感情因素,而百步沨妄想其他人也能像她一样只根据事物的合理性和实用性来作出决定, 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她一直以来忽略的,就是百步岚对她的感情。

然而这一点,也是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慢慢开始了解,并且——追悔莫及。

梳洗完毕之后便一头扎进厨房, 百步沨嘴角噙着笑容心情大好。她可没有忘记昨天答应了迹部景吾要去看望人家, 一份亲手制作的爱心便当自然也就必不可少。

迹部并没有告诉过她他到底喜欢吃些什么, 只不过以百步沨的聪明还是有办法知道的。她记得, 那家伙每次去西餐厅必点的菜式似乎是烤牛肉以及……约克夏布丁。

其实严格来说, 这算不上是两道菜。约克夏布丁是英国人的主菜——烤牛肉的经典配菜,因此这两样通常是配在一起吃的。事实上, 约克夏布丁并不是人如其名的那种布丁,比起布丁,它从外形上来说更像是一种面包,口感也类似软面包。

其实百步沨对这所谓的约克夏布丁并没有多大的热情,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得知了迹部景吾这个以品位华丽标榜自己的大少爷最喜欢的菜色是约克夏布丁的时候,有些微微的不解。她并不是没吃过约克夏布丁,甚至也很清楚这种东西的做法。作为搭配烤牛肉料理的餐后甜点,约克夏布丁在制作时是将烤牛肉滴下来的油汁涂抹在布丁烤盘上,待油烟飘出时再将面糊倒入盘中,布丁经过烘烤后膨胀成面包状,表皮金黄酥脆,内陷柔软细致,淋上酱汁,和烤牛肉一起品尝。虽然的确口感不错,但也没有美味到让他华丽的迹部大爷每每流连其中难以自拔的地步。

然而百步沨真正了解到究竟为什么迹部景吾会对这种食物情有独钟,还是在之前一次她与他共进晚餐的时候。彼时迹部特意带着她跑到了银座一家很有名的英国餐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百步沨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吃到的约克夏布丁,并不是用最最正宗的方法做出来的。

那时候的迹部景吾手执刀叉动作一派高贵优雅,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献宝似的向她介绍约克夏布丁的正宗做法。原来最初的约克夏布丁是在一个铁罐里制作的,浇在上面的肉汁使它有一种独特的美味,加热发起来后蓬蓬松松,可以把肉汁吸得十分饱满。在英国的约克郡,人们仍保持着传统的制作方式,用餐时,它也往往是上肉的蔬菜之前的第一道菜。

迹部景吾住在英国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待在约克郡的,所以才会一直以来都对约克夏布丁这样情有独钟。

百步沨忙活了一阵,一切准备就绪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已经把搅拌好的布丁料放进冰箱冷藏了,不过似乎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用的样子。于是看着手表算算时间,百步沨扯下围裙,决定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她昨天在电话里同迹部说的要去公司开的那个小会,其实根本就是她临时编出来的。最近百步集团的事情她一直都有在亲自处理,并没有什么需要开会讨论的地方。而她现在需要利用上午的宝贵时间见上一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天和她通过电话的闲院弥之。

当初之所以和闲院弥之合作,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没有其他选择。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并非看起来的这样安全自由,一直都知道当年百步夫妇的死事有蹊跷,一直都知道自己身后也许正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注视着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举一动。然而问题的关键是,她并不知道这个最终的敌人究竟是谁。

对方隐于黑暗之中,她却像是靶子一样被摆到了明面上。且不说她对对手一点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就说对方能在当年百步家强大如斯的情况下做出那样的一系列动作,就足以说明这个人的不可小觑。能够令柳生正彦都临阵倒戈的人,究竟会是谁?

她看起来一派轻松之态,实际上每天都必须要留意周遭的一切,小心保护好自己和弟弟的安全。前世的九月精于此道,因此百步沨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没有过的太艰难。可是话虽如此,对于当年发生的一切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她来说,事情依旧是一团乱麻。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闲院弥之出现了。

如果说闲院弥之一开始接近百步沨完全是有预谋而为之的话,那么百步沨会认识闲院弥之,纯属意外。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而只是单纯地被对方身上的干净气息吸引罢了。她还记得,那时的他穿熨烫得很平整的白色衬衣和磨白牛仔裤,有着柔和而悠长的脸部线条,温润而不露锋芒的眉眼。

他看起来那样洁白而美好。有一那么瞬间,百步沨几乎以为她看见了他背后的白色羽翼,就像纤尘不染的天使。这样纯净的洁白流光,脑子里装着前世那些黑暗不堪的记忆的她穷极一生都不会拥有。那是连她都禁不住想要靠近的白色。

于是只这样一眼,她就认定,这个人会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于是毫不避讳地报出姓名,她并不介意有人故意接近自己。

——只要这个人足够有趣。

而随着之后双方对对方的一点一点深入了解,百步沨才越来越发现闲院弥之的不简单。

尽管他已经在尽力掩饰。

但真正决定了要与闲院弥之摊牌,是在查清了他的身份之后。

这很冒险,百步沨一直都清楚。话一旦说开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们原本还能掩藏在虚假之下的所谓友谊很有可能因为她这次的冒险尝试而完全化为乌有。然而这个险却不得不冒。

百步沨知道,不赌,绝对是输;而赌了,她还有赢的机会。

而事实证明,她的判断确实正确。

于是关系瞬间从朋友升级为盟友,百步沨扬起微笑朝不远处静立等待着她的到来的闲院弥之挥挥手。

这两个人,男的俊逸出尘,嘴角挂着浅浅的温润笑容,女的温婉可人,却独独有一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这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纯白气息和淡漠气场,站在一起时自然而然地就是一幅画,仿佛两个人生来就应该并肩而立。

尽管他们讨论的话题,与这文艺的气氛大相径庭。

——因为两个人,都是在举手投足谈笑之间,便取了人身家性命。

结束了与闲院弥之的会面,百步沨心情大好。

一直都很肯定闲院弥之的能力,却没想到对方能在短短时间之内给她带来这样的惊喜。百步沨勾起嘴角笑得邪气,看来,她的计划不但能够顺利进行,甚至还能比她预期的还要快上许多。

她对闲院并不存在什么信任,只是单纯地相信,这个人会做出和她一样的最佳判断而已。两个都是聪明至极的人,自然知道怎样选对自己来说才是最好的。

所以才完全不担心会被背叛。至少目前为止,在这个时间点上,闲院弥之不可能会背叛她。

这样的情况已经足够好,对她的计划来说,足够好了。

当百步沨拎着装着食盒的布艺手袋来到冰帝的时候,偌大的校园里并没有任何学生走动。

看了看腕表,似乎现在还是上课时间。百步沨想了想还是没有给迹部景吾打电话,她又不是对冰帝不熟,没有必要一定要让那位华丽的大爷翘掉课专门跑出来接她。

既然现在他还在上课,那么不如让她先去看望久违了的榊监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