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大圆桌,以司徒昭为首坐了一圈。少傅大人给大家伙备了上好的竹叶青,自己也拎了一壶,一边静静喝茶,一边很认真地听着诸位大臣掏心挖肺式的慷慨陈词。
这一喝就是整整一下午。
眼看着日头偏斜,天色微昏,少傅大人突然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欠然道,“茶喝多了,我得出去一趟。”
众人回头看看天色,这才发觉时候已经不早,纷纷起身告辞。司徒少傅婉言劝留被拒,笑着说一定将诸位的社稷之心秉呈给陛下,请他们放心。众人得了应承,离开的步伐越发欢快。
隔日,在众人明里暗里的观望下,司徒少傅当真入宫面圣去了。司徒昭到了建章宫,同时带来的还有一本薄册。他见了贺兰殇,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双手将那本薄册呈到了贺兰殇的跟前。
贺兰殇放下书写的笔,闭着眼揉了揉眉心,对呈到桌上的东西是看也不看。“你能解决的就不要再带给朕了,解决不了的直说就是。”
司徒昭微微一笑,手指在自己的八字胡上捏了捏,“这征选秀女,绵延皇家子嗣的事儿,臣还真的做不了主。”
贺兰殇揉捏眉心的手一顿,抬眼冷冷地睇上司徒昭,“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选秀女了?你操的心还真不少,漠北的事解决了?”
司徒昭撇撇嘴,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臣懒得很,不关心江山宏图不思量万代社稷,当然没那闲功夫将心操到这个份上。还不是您的那些肱骨老臣,不敢直接来建章宫,就都聚到臣家里去了。臣可是招待了一下午的好茶呢,损失颇重。”
贺兰殇拿过放在桌上的册子,打开只看了两眼便从桌上甩了出去。“你进宫,就是为了给朕送这个的?”
“您不要也别扔啊,这可是臣花了大价钱搜集来的。”司徒昭宝贝似的捡起那册子,认真地翻看着,“瞧这记录的多详细,每一个去我那做过客的大臣,他们家里有几个女儿年方几何擅长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了。啊,还绘了小像呢!”
“你是不是好日子过不惯想去漠北打仗了!”贺兰殇哗一下掀翻了桌上堆积成山的奏折,其中一叠包着红色封面的落到司徒昭脚边。贺兰殇目光一变想要去抢,却已被近水楼台的司徒昭先一步捡到手中。
内容不多,不过扫上两眼便可看完,可司徒昭却看了很久。
许久之后,他将那封信函合上,郑重地放回到贺兰殇跟前的桌案上。“陛下,您还打算继续留下她吗?”
贺兰殇淡淡抬眼,目光定定落在司徒昭身上。
只是这一眼,却让司徒昭浑身一震。
好似奔雷袭卷天幕,刹那间电闪雷鸣,一道银光划过,天地瞬间分崩不复存焉。
这样的目光,司徒昭此生只见过一次。那时他们同在漠北,被狼军围困,眼看着雷震天的女儿惨死在狼军群畜之手的时候,十五岁的贺兰殇就曾露出过这样的眼神。当时他并没有立即冲出去,而是静静在孤月冷寒的戈壁上站了一夜,第二天便出奇计反击了狼军。
司徒昭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贺兰殇杀人的样子。不似嗜血的猛兽,不似发狂的飓风。他杀得很平静,自始至终一点表情也没有。哪怕飞扬的尘沙铺满头脸,哪怕溅起的鲜血污了全身。他手起刀落之下断送的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缕风,一叶草。他就那样挥一挥刀柄,不留下一条残喘的人命。
而今,他却再次露出了这样的眼神,只为,大越的宇文清跟他要人。
为了一个红鸾,他真的愿意再这个时候挑起战争,置还未稳定的西凉于不顾吗?
这样的眼神只不过一刹那的惊现,快到以为从来没出现过。
贺兰殇往身后椅子上一靠,神色已恢复如常如常。他慢慢地拨着手下茶盏的盖子,瓷器清脆的叩击声,一下又一下地敲进司徒昭的心里。“朕不但要留下她,还会给她应得的名分。没有红鸾,我的计划不可能实施地这么快,更不能如此顺利。”
“臣明白。不为别的,单是她曾为雷震天不顾生死的那份和宣城一役,足以值得臣毕生礼待敬重。”司徒昭深深吸气,深知这时候再劝已是无用,唯有使事态的难度降到最低。想了想,又道,“只不过,十几年的卧薪尝胆,如今好容易得偿所愿,臣希望陛下不要忘记过去所受的苦楚。凡事,总得一步步来,多为西凉考虑。”
贺兰殇静默片刻,啪地一声将盖子一叩,“你说的不错,是我没有顾虑周全。上官盈也是要做个安排的,免得惹事。你再从这里面挑几个出来,分位如何你且看着办。但是,后位一定要给朕空出来。”
“臣明白。”司徒昭一怔,末了还是长舒一口气。他真怕贺兰殇倔脾气硬起来什么都不顾,好在他还没因为感情忘记当初在绝境时发过的誓愿。至于红鸾和后位,若这位皇帝真的发起狠固执起来,谁又能拦得住呢!
贺兰殇看看司徒昭,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喜欢红鸾才不顾一切留下她的?”
“难道不是吗?”司徒昭被问得一愣,他想了想,揣摩着措辞道,“其实,陛下能有真心喜欢的人,臣也是为陛下高兴的,只是这个红鸾……”
“就是因为她复杂,我才一定要留下她。留着红鸾,不但可以牵制大越,还能看看那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贺兰殇笑起来。轻轻,而又迷醉的。
而这样的笑落在司徒昭眼中却是心头一凛,立时觉得自己好似站在了巍峨山巅,迎着未知的风雨,随时等候着狂袭,“那个人……陛下指的是……”
贺兰殇没有笑意地笑笑,“那个总是跟在红鸾背后却又刻意隐藏自己,喜穿银衣的神秘男人,你可知,他是谁?”
司徒昭摇了摇头。惜雪楼夜袭客栈之前他就已经跟云宸他们分开,再见时已经到了大越内乱爆发的边界,也没时间再去纠察。
贺兰殇垂下眸,眼底流过一丝冷意,“苍穹国鲜少有过人出海入内,而他堂堂楚王却孤身从大越走到了我西凉,你不觉得奇怪吗?”
“楚王?那个于九州大陆跟陛下您齐名,东海苍穹国的楚王凤墨曦?”司徒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有想过那人的身份必定不凡,却怎么也没跟东海之上的苍穹联系起来过。
九州有二王,东楚凤,西贺兰,大漠杀出乾坤斩,惊才绝艳唳九霄!
司徒昭有些不明白了,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凤墨曦的身份,当时他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所动作?
贺兰殇自然看出司徒昭在想些什么,深眸一转,笑道,“我那时不提不是不在意,只不过想先放一放看看其有何动静罢了。果然,大越动乱,红鸾被我们带来之后,凤墨曦就失踪了。他虽然失去了踪迹,我却始终没有得到他回去的消息,所以他应该还在大陆之内。而且我有很强烈的直觉,他离我们不远。甚至有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司徒昭一凛,“我即可去查!”
如此危险的人物,无论是敌是友,是否会危害到他们西凉,哪怕有万分之一不利的可能,他司徒昭都决不允许出现。
“不急!”贺兰殇摆摆手,“他自己会出现的。还记得红鸾刚醒来时说的话吗?她问我伤好了没有,还有中毒的事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人应该就是凤墨曦。而红鸾失踪的那一个月里,恐怕就是跟凤墨曦在一起。”
贺兰殇眼底一冷,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我到真的很想见识一下,东楚凤,到底是如何艳唳九霄的!”
嫔妃的册封大典安排在了花朝。春历三月三,万物复苏,百花待开。应着这等春光好时节,也是西凉如花女子,得以如愿进宫侍奉君王的好日子。
厉王威冠西凉,名动天下,多少女子趋之若鹜,恨不得早日入宫陪王伴驾,面见那心心想念崇敬之人。而这次新皇招选秀女广纳后宫,更是一扫群臣被女皇统治二十年残留下的阴霾,各个舒展筋骨,喜不自胜。尤其是那些将要嫁女儿的大臣,简直就跟自己又娶了一回媳妇一样高兴。
整个西凉都笼罩在一片喜气祥和之中,好似刚刚经历过的那场宫变已经成了很久远的事情。亦或者,那曾经盛极一时,在西凉国境内地位最尊贵的两个女人,根本不过是历史长河上的一叶扁舟。大风过袭,顷刻翻覆再不与存。
可不管外头再怎么喧嚣热闹,红鸾独居的这一僻静宫苑却始终保持着它的与世无争。安静的像是从这金碧圣宫中隔出去的一角留白,完全成了两个世界。而在这个特殊世界里的两人,好似闲云之仙,怡情之鹤,安静地品尝着御厨精心调制的美食,欣赏着乐官最新编排的歌舞。
自从贺兰殇把征选秀女入宫的事情公布出去之后,每日里除了上朝,便是在这上春宫的小阁楼里窝着。连乱七八糟的国事都被他通通挡在了外头,冒然闯入进谏者,杀无赦。
西凉地处大陆的西部,而都城凉州位于整个西凉的中心,难得一处不甚明显的盆地,但总归春日比别处来得要早些。
园子里桃花开得正艳,满园的馥郁芬芳,好似一坛陈年启封的珍藏老窖,醉得人眼目惺忪,昏昏欲睡。乐师们的丝竹咿咿呀呀地响着,没得那恬淡品赏之心,反搅得人越发。
红鸾已经接连栽了几个跟头,一直到嗵一声撞到桌面上,再也没抬起来。
一旁,对奏乐始终表现着浓厚兴趣的贺兰殇在这时候坐直了身子。手一挥,乐师们抱着各自的乐器迅速撤了出去。他们离开,却另有别人踏了进来。
如今的上春宫,只有两个人还敢进来。一个是本就住在这里的上官盈,另一个是时下最受百官爱戴的少傅大人。前一个虽然住在这里,但最近一段时间却做起了隐形人。除非红鸾有事找她,否则上官盈绝不主动出现在红鸾的面前。而司徒少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