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八、被觉察的心伤
在每天早上五时四十五分，女仆长菲露艾娜都会准时地张开双眼，开始一天的工作。长时间的规律工作让她如同一个机器人一样，每天雷打不动地重复着在旁人看来非常无聊又沉重的工作。
她热爱这个工作，这份热爱不仅仅源自自己的奉献心和职业修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有一个值得自己侍奉的主人。
菲露艾娜是斯普林斯家的女仆长，随着斯普林斯家的规模增大她手下的女仆也渐渐地增多，现在她有四名副女仆长来帮助自己工作——而她们共同的主人并不是作为斯普林斯家家主的道尔，而是道尔的妻子，那个被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奉为女性标准的完美女性。
由于所有女仆都如同对待主人一样伺候着道尔，所以道尔这个家主也并没有什么意见——道尔本身对女仆的依赖并不强，除了一些琐碎的家务事之外，这个中年绅士更加喜欢自己动手。他这种生活风格也影响到整个家族，斯普林斯家的所有成员都被要求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道尔不要求自己的女儿们怎么帮到女仆们打理这个家庭，但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却是必不可少的。
独特而平民化的理念曾经一度引来很多贵族的议论甚至嘲笑，但事实证明道尔的教育方针非常成功。
大女儿在三年前便已经跟在年轻有为的纳维思公主处理国家财务；二女儿自不必说，威名远播的暴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女儿虽然跟自己的姐姐相比少有逊色，但在纳维思乃至魔法界年轻一辈中也是小有名气的新锐魔法师。至于还处于成长阶段的四女儿目前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成就，但没有人怀疑这个斯普林斯家的小女儿的潜力。
从大的方面上看，斯普林斯家的四个女儿每一个都拥有远超一般女子的姿色，再加上一脉相承的优秀血统，对于那些还没有帮下一代找到对象的大家族来说是个巨大诱惑。
菲露艾娜每天有一部分时间就是花在那些靠着背景突破大门的年轻人身上，所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斯普林斯家也不愁没女婿。
——不，或许有一个女儿可能存在巨大的困难。
那就是二女儿艾莉丝。
长期侍奉着斯普林斯家的菲露艾娜早就将包括艾莉丝在内的四个女孩儿都当做是自己的女儿，她非常关心这四个女孩的未来。
除了艾莉丝在内的三个女孩她都非常放心，唯独二女儿艾莉丝让她时不时心惊胆战。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孩不仅仅跟自己没听说过的冒险者跑出去说是要闯荡世界，还不断地卷入各种麻烦当中。就她知道的已经有圣女选拔和选王之战这两件放到国家级别的大事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估计还有更多凶险的事情发生吧。
从传出来的映像中，菲露艾娜渐渐地觉察到了艾莉丝的变化。
在圣女选拔的时候，那个女孩眼中还残留着那个年纪特有的天真和单纯，她的双眼充满了希望；然而到了选王之战当中，她看到的是一个迷茫、不安但依旧强迫自己前进的少女，就算只是透过映像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也能够轻松地感觉得到。这也是成长的一环，每个人都会有迷茫和不安的时期，尤其是渴望成长，希望成就一番事业的年轻人，那种茫然若失不断探索不断受挫的经历正是促使他们成长的最重要部分。
直到那个时候，菲露艾娜虽然担心艾莉丝的安危，但也暗暗为艾莉丝的勇敢和志气感到欣慰，她每一天都会关注选王之战的情报，并且默默地为她加油。
她不认为艾莉丝会胜出，她只希望艾莉丝能够安全回来，并且得到宝贵的人生经验，最后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心灵回到这个家，在接受亲情的治愈同时慢慢恢复正常的生活轨迹。
——但是一切都脱离了她的预料。
艾莉丝那还不够强大的内心根本没办法承担一个国家的气运和责任，可是最后她却惊人地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在所有人的惊愕当中得到了色雷斯的王位，成为一国之君。
说实话，菲露艾娜宁可艾莉丝失败而归，也不愿意看到现在这个局面。
这个想法在看到艾莉丝本人回到了斯普林斯家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她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跟艾莉丝好好谈谈，或者等艾莉丝主动说出自己的想法，向家人向自己坦露自己的心声。
然而这些期待落空了。
就算是成为一国之君的艾莉丝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不摆架子不闹脾气，性格温和得让人很难想象她就是轰杀无数敌军的暴君。
看到那样的她，菲露艾娜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那份温柔的微笑越是甜美，她的心就越痛。
——就像是出现在走廊上的那张笑脸一样……她忽然回过神来了，自己还在工作中。
“一般像这种情况，只要加一点魔力混合在洗涤剂中就可以轻松除掉污迹了。”
艾莉丝以熟练得不像是新手的动作从大清早开始就打扫着斯普林斯家。从昨天开始自家的三小姐忽然心血来潮，玩起了新花样，让艾莉丝做一个月的女仆，还哀求自己给艾莉丝当个见习副女仆长。菲露艾娜之前也收到来自夫人的对三小姐所有要求无条件允诺的指示，自然当是孩子的玩闹没在意，下意识地点头了。
没想到今早一起来巡查就发现穿着女仆装的艾莉丝在清洁走廊。
艾莉丝穿的女仆装跟屋里的女仆都不一样，似乎被淘气的三小姐加工过的样子，裙子只有大腿的三分之一长度，里面加了好几层看上去很华丽但丝毫不实用的蕾丝内裙将黑色的短裙微微地撑了起来。好看是好看，但动作剧烈一点就会露出里面的内衣，这种服装一般只会出现在以女仆为卖点的特色餐厅或者交际场所，老实说她不太愿意承认那叫女仆装。
好在三小姐也似乎知道分寸，让艾莉丝穿上黑色的连裤丝袜，虽然几乎整双大腿都露了出来但也算是可以见得了人——只不过对于男性来说，这种反而更具诱惑也说不定。
如同波浪一样层层叠叠的裙子上面是绣满白色蕾丝看着就觉得累赘的吊带短衫，由于款色被设计得非常具有观赏性所以作为女仆装的上衣也未尝不可，但是这件衣服似乎被估计缩小一个尺寸，使得本来就挑战上衣胸围的巨大山峰被强烈地凸显出来，大片的白嫩被暴露在空气中，深深的沟壑仿佛可以将所有男性的注意力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外面披着白色围裙上半部分被设计成心形，而且非常恶意地紧包着那巨大的山峰，使得本来就突出的胸部更加吸引视线；围裙的下缘非常特色地设计成一条几乎透明的纱质长裙，这种穿了等于没穿反而更引人犯罪的设计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她真的很好奇。
虽然是这么清凉的设计但艾莉丝的双臂还是不出菲露艾娜所料戴上了黑色的真丝手套，这双手套长及艾莉丝的手臂，在肩部用一道缎带绑成的蝴蝶结固定住，这种不伦不类的搭配大概也有某种原因吧。
在艾莉丝的颈部、手腕和脚腕都有女仆特有的蕾丝圈带，除此之外菲露艾娜也看到了她穿着的那双高跟绑带皮鞋，7cm的钉跟虽然为那双修长的美腿增色不少但老实说只会给女仆的带来工作上的麻烦，女仆可不是个站着让人围观的职业。
点评过后菲露艾娜给这身装扮打了个40分，最后她将这身奇葩的女仆装归类为惩罚游戏或者羞耻PLAY的一种。
——不过当事人却心情似乎很愉快的样子，没有丝毫被惩罚的样子。
“二小姐，你在哪里做过女仆吗？”
“果然看出来了吗？”
似乎就是在等菲露艾娜这个问题，艾莉丝摆出一副我很开心快问多点但又故作毫不在意的表情。
“在一个叫红魔馆的地方我做过一段时间女仆，被那里的女仆长教会了很多东西。”
似乎真的是发自真心喜欢女仆这个工作，艾莉丝灿烂地笑着。
“唔……很老道，很纯熟，说实话我很惊讶。”
要是让别人知道堂堂暴君居然在自己家被欺负得当女仆每天不得不早起清洁，估计会被当成一个笑话吧。
“我曾经到皇宫里面参观学习过，我知道皇宫很多女仆是懂魔法的，她们也有在清洁中使用魔法来辅助的习惯，你所说的‘红魔馆’也是如此吗？”
现在菲露艾娜的兴趣被勾起来了，她很乐意跟一个同行交流工作经验，这样的机会不是经常有的。
“没有啦，这种做法是在色雷斯我学到的。”
艾莉丝愣了愣，随即笑着答道。
“那时候我伺候的是色雷斯的三公主，三公主她……”
一边擦着窗台，一边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艾莉丝说起了自己在色雷斯的往事。被打开了话闸子的艾莉丝就像是赶时间一样，语速非常快，那龙飞凤舞的表情还是菲露艾娜第一次看到。
“最后啊，温柔的三公主跟我做了一个约定，说想要看到一个和平又美好，温柔又可爱的国家。你想，我作为三公主的女仆，自然没办法拒绝主人的要求，于是我就参加了选王之战。”
“现在想想，觉得当时真是不可思议啊。”
菲露艾娜默默地听着艾莉丝对自己过去的描述——最后艾莉丝连手中的活也停下来，有些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向菲露艾娜说着自己的经历。
“可惜菲露姐你没有机会看到三公主，假如你能够见识一下的话，你也会被她的魅力所征服哦。”
不知不觉，艾莉丝的重心从炫耀自己过去的女仆工作史变成了三公主的介绍，本人却浑然不觉。
“……你不知道，当时得知三公主是雷帝的女儿的时候，我到底有多么惊讶，我——”
“够了。”
菲露艾娜幽幽地叹了口气，轻抚着艾莉丝的脸庞。
“不必勉强自己，我不会告诉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小姐的。”
艾莉丝脸上欢笑的表情如同面具一样僵硬下来，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啊……又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流泪？”
“诶？”
艾莉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的脸就像被泪水洗过一样，才刚刚碰到手套就被沾湿了。
“奇怪，为什么要哭？明明是那么开心的事情——”
艾莉丝似乎想要辩解，但她的话说了一半就被菲露艾娜抱住了头埋在自己的胸部。香软的气息钻入艾莉丝的鼻中，她感觉自己的头被一阵难以言喻的温暖包围着。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菲露艾娜终于彻底弄明白了。
艾莉丝的身体在哭。
但是她的精神却拒绝这个行为。
艾莉丝之所以能够到达今天的高度，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有如同中老年人一样成熟的心智，而是用一种只能用暴力来形容的克制将所有负面情感压在自己的心底里。
因为伤心，所有不想战斗——诸如这种人类理所当然会出现的情感，也因为会影响到最终结果所以被她毫不留情地压制住了。
最后，这种压制强烈到几乎切断了她的精神和身体的部分连接，变成了现在这种扭曲的状态。
“……我不能哭。”
“因为哭泣会让老爷他们担心你，这是不好的，所以你才不这么做，对吗？”
“……”
“因为回家会可能会让家人看穿你的内心，所以你才一直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才回来，是这样吗？”
“因为这是不对的，不好的，所以你就不这么做，你是这么理解的吗？”
艾莉丝没有回答。
抱住怀中那个颤抖着的身体，菲露艾娜的心很痛。
假如说，因为什么事情是不好的，对别人不利的，是不符合规矩的，所以就不去做，就全盘否定的话，那么这样的人生也实在是太过于残酷了一点。
到底要经历过怎么样的事情，才能让怀中这个正值大好青春年华的少女拥有如此扭曲的价值观。
“你不辛苦吗？”
就算是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菲露艾娜还是忍不住如此问道。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继续前进。”
沉闷的声音听上去不仅没有人类所赞美的坚强和勇敢，反倒如恶毒的诅咒一样令人窒息，菲露艾娜仿佛看到了怀中的少女被无数锁链捆绑着，不仅仅没有去挣脱反而以这些咒缚为力量继续艰难地前进。
“现在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你。”
听到菲露艾娜这句话，艾莉丝忽然抬起头——她的脸上，再也不复灿烂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却是绝望的悲痛和恶毒的憎恶。她两眼含泪，紧咬着牙一言不发，那样子就像是忍受着莫大痛苦的普罗米修斯一样。
“好痛苦啊。”
似乎经历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挣扎，她最后冒出了这句话。
“我、我——”
艾莉丝笨拙地寻找着能够表达出自己心中强烈感情的语句，但只能不断地把小嘴一张一合，除了“我”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菲露艾娜心如刀绞。
这个女孩，已经连如何诉苦如何抱怨如同将自己的负面情感倾诉出来这种一般人每天都做，极其普通寻常的事情都忘记得一干二净。
她的身体想要发泄，但是她给自己的精神下了一道禁令。现在，她的精神想要发泄的时候，却早已忘记了如此解除那道禁令了。
无法倾诉心中苦痛悲伤的少女，最后默默地闭上双眼，靠着菲露艾娜的胸怀中放声痛哭。
那凄厉的恸哭，就像是将几年来的痛苦以这种身体本能一样的形式发泄出来一样。菲露艾娜一边抚摸着悲泣的艾莉丝，一边有个惊悚的想法。
假如没人疏导她，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艾莉丝会不会连哭泣这个本能也会彻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