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走到门口的时候,手还在发抖。
他心情其实没那么激动,十年前他也许会激动,会在见面的前一天就夜不能寐,想象他们会和自己说什么。但现在这只是生理本能而已,毕竟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寝室门虚掩着,林郁大概没管程曦语气严厉不严厉,反正一厢情愿觉得他马上会回来。
程曦憋了一肚子火,要是平时也许是踹开门扔钥匙翻冰箱开啤酒一气呵成,但是考虑今天林郁在这里,踹门他肯定会吓到,还是算了。
林郁正在看gre单词,由于“超级学霸”计划还没实行程曦就跟他“表白”了,所以他决定把这个计划当成一个惊喜,至于是惊喜还是惊吓就不在他的情商思考范围之内了。听到程曦进门,他赶紧把界面切换出来。继续看论坛上一区冥皇的团队pk视频。
程曦脸色不太好看,但他并不是会迁怒的人,和林郁打了个招呼,带着钥匙去易云攸宿舍吸烟去了。他坐在阳台上一边吸烟一边往下看,那辆车已经走了。
下午林郁去上课,程曦在pk场虐人。
林郁出门不到十分钟,门又被敲响了。
程曦不耐烦地打开门,决定如果上门骚扰的是南仲远就把他打一顿,结果开门看见林郁站在外面。
“我想了一想,”跑得脸通红的小理科生跟他解释:“如果你心情不好,我应该陪在你身边安慰你。”
程曦一手拉着门,自从那辆车上下来之后第一次笑了出来。
林郁觉得这说明自己做对了,跟在程曦背后进门,低声庆幸:“还好我在黎教授进教室前就跑了出来。”
程曦把游戏界面切出来,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林郁。
林郁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为了避免尴尬,眼睛还四处瞧瞧。
过了十秒钟。
“怎么还不开始?”程曦板着脸:“说好的安慰我呢?”
林郁本来就是临时开窍,根本没什么准备,被他一问,有点慌了:“我想想……”
程曦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不准背名言警句。”
林郁顿时词穷,想摸pad出来查又不敢,双手垫在大腿下面,纠结了一会,试探地说:“要不你吃点东西吧?”
程曦挑起眉毛。
“白小胥说吃饱之后,会觉得世界都是美好的。”林郁解释。
“那是因为他属猪。”程曦又对白小胥进行人身攻击,还好白小胥也跟林郁说过程曦是烂人,正好扯平。
“是的,”林郁虽然听不懂属猪和吃饱就觉得世界美好有什么逻辑关系,但还是无条件拥护程曦的观点,并且认真算了一下:“你属龙。”
程曦还是没有笑出来,仍然板着脸。
“吃东西不行的话,我们就去看喜剧电影吧……”林郁努力琢磨着程曦的表情:“还是去打游戏?”
“那些都是依靠外力。”程大少爷作威作福,顺便还戳了戳林郁胸膛:“现在是你在和我谈恋爱,应该靠你自己的力量来安慰我,不要想着借助别的东西……”
林郁的耳朵尖因为那句“谈恋爱”默默红了,继续努力思考:“我给你讲个笑话?”
“听不懂。”程曦靠在椅背上。
“那我给你表演个节目?”林郁绞尽脑汁:“跳个舞?”
“哦?”程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还会跳舞?”
“不会。”林郁老实地回答。
程曦继续靠在椅背上,兴致不高的样子。
林郁有点着急了,站起来凑近程曦进行观察,大概是想从医学上找出一点办法来,程曦也不说话,任由他观察自己。
最后林郁一咬牙:“那我去化学实验室给你偷点笑气来吧!”
【笑气:无色有甜味气体,是一种氧化剂,化学式no,有轻微麻醉作用,并能致人发笑】
基于“笑气方案”因为太匪夷所思被程曦当场否决,林郁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程曦仍然一脸不爽地靠在椅子上,林郁犹豫了一下,也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然后靠在他身上。
“嗯?”程曦询问地看着他。
“研究表明,靠在一起会产生安全感,并且帮助沮丧的同伴恢复信心。”
程曦目光锐利地看出林郁的闪烁其词。
“什么研究?对象是什么?”
林郁心虚地低下头:“黑猩猩。”
听到程曦半天没说话,林郁正犹豫要不要解释一下其实黑猩猩也是灵长动物,而且和人类相似度很高,程曦就先开口了。
“其实,我可以教你一个很简单的方法。”程大帮主眼睛眯得狭长,他眉眼长得最好,只是太明朗了些,眼睛一眯,就是女孩子最喜欢的腹黑男主角。
“什么方法?”林郁满心信任地看着他。
“你只要看着我说‘程曦,我很喜欢你’就够了。”程曦骗林郁进套:“鼓励是最容易让人恢复信心的方法。”
林郁觉察到了不对劲:“真的?”
程曦丝毫不给他动摇的机会:“你不是说要安慰我?”
“可是……”
“没有可是,”程曦打一棒子给一颗糖:“如果你把我心情安慰好了,说不定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如果加上音效的话,程曦这句话应该是“biu”地一声,直接戳中林郁心里的想法。
所以,虽然以林郁的迟钝,都觉察到了这方法很不靠谱。但是迫于程曦大棒加胡萝卜的政策,还是答应了。程曦自然不会给他想明白的机会,催促他赶快。
“程曦,”林郁的声音有点抖,抿了抿唇,:“我很喜……”
程曦表情严厉地看着他。
“我很喜欢你。”
程大少爷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摸了摸林郁的头。
“乖。”
大概,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开心的事,并不是小鱼努力“安慰”自己的样子,而且逗着小鱼玩的过程。
“林郁。”
“嗯?”
“有没有什么事,是你觉得自己要做一辈子的?”
“研究物理。”
“那如果有人告诉你这辈子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做物理呢?”
“那我会过得很不开心。”
“有多不开心?”
“一想起来就会不开心,没有想起来的时候,潜意识里也会不开心。”
“嗯。”
“那你什么时候跟我说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等你能听懂的那天。”
其实,我已经说了。
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是,程曦其实是个很豁达的人。
他小时候没有父母,也没心没肺地长大了,而且充分利用自己没有家长可以给老师叫的优势,在小学乃至中学里打出一片天,揍得别的小孩哇哇叫。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迁怒于代替自己父母“悉心照顾”自己的沈妈妈,而且和沈泽关系很铁。
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父母只是一个缺口而已,男子汉大丈夫,人生终究要自己一个人走,如果自己的事情足够精彩,其实也不会有太多机会想起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中学之后他身边聚集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人,易云攸不说,南仲远是个享受生活的奇葩,陆沉是严肃端正的君子,至于晏斯梵,从他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副懒洋洋的样子。
易云攸会做生意,南仲远会做菜,陆沉能做任何他决心做好的项目,晏斯梵虽然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但却比谁都看得穿,至于程曦,他喜欢玩大的。
就像他和林郁说过的那样,零八年他成功加入mata实业的股票卖空,挟裹在股市的大潮里载沉载浮,从那些商场巨鳄的牙缝间抢到自己人生第一桶金,当时他手持的股票市值足足八位数,当时不仅那帮损友对他五体投地,连香港都出动猎头公司要挖这名神秘的买手。
那是他过去十九年最开心的几天之一,香港股市下午四点收盘,一堆人在南仲远的别墅顶楼开庆功宴,当时正是夏天,繁星满天,夜风吹得太平山上树影翻滚,他端着香槟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几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个对着灯火通明的香港大声喊话,连晏斯梵也大声骂了一句英文脏话,而程曦喊的是“我要征服这座城市!还有这个傻逼的世界!”
年少轻狂,少年意气,他以为自己能一直往前冲,这世界都挡不住他。他会征服这座城市,还有很多座城市,总有一天,他会站在最高的顶点,然后告诉那个人——那个连坐在他对面和他聊几分钟都不愿意的那个人:你为之抛下我十几年不闻不问的东西,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座废墟!而我以后绝不会为了这些东西,抛下我的孩子,抛下我挚爱的人!这个世界都无法阻止我!
一夜疯狂,第二天酒醒过来,除了宿醉的头疼和几个七歪八扭倒在沙发上哼哼的朋友之外,眼前还站着老林,说秦夫人派他来接自己。
与那个人不同,“秦夫人”一年会见程曦两三次,有时候会给程曦准备衣服,有时候会询问程曦的近况。说起来,程曦小时候性格就很倔强,程曦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大概只有三四岁,是由沈泽的母亲陪着。沈妈妈教他,见到她之后一定要叫秦夫人。但是三岁多的程曦一见到她,还是冲过去抓着她的裙子叫“妈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程曦一直记得丝绸旗袍捏起来冰凉的触觉,和她当时并没有回应自己的表情。
后来程曦也渐渐学会叫她秦夫人。
这次见面的地方是一个高级会所,似乎比以往的都要隐秘低调,中式建筑的外观,院子里还摆着一缸一缸的荷花,雕花窗和槅门,在经过幽暗的走廊和一间间房间,最终推开的一扇,里面坐着和自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中年人。
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从小一直在找他的资料,新闻里短暂的露脸,报纸上的一鳞半爪,还有那些偶尔从沈泽母亲嘴里说出来的一句半句的形容词,看着别人的父亲,也会想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只是他一直缺席,一直到程曦一个人长成今天的样子。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在香港做的事了。”
十六岁的程曦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明明昨天晚上才下过决心要证明给他看,要告诉他,就算没有他,自己也可以一样杰出。但是真正见过这个人,这些想法却成了在内心沸腾的岩浆,已经烧灼得心脏都开始疼,却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
程曦虽然激动,却不至于相信自己那点小打小闹会让他从北京跑到这里,八位数说起来多,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尾数而已。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是:“我希望,这辈子你都不要再做类似的事。”
是的,这辈子。
“如果你再做这样愚蠢的事,在你的兄弟们对你下手之前,我会先出手,至少我会留你一条命,让你回去见你妈。”
“这次来,是你妈恳求我的,以后你再自寻死路,我不会再来。”
这就是程曦的父亲,第一次见到他,和他说的,也是唯一的四句话。
说完之后,他让警卫员送程曦出去,雕花槅门关上,整个过程,程曦甚至来不及再打量他一眼。
他只说了四句话,没有来由,没有解释,因为他相信程曦听得懂。
事实上程曦确实听得懂。
他的子女,秦夫人的子女,才是各自家族真正的继承人,无论是家族的长辈,还是他们的子女,都不会允许凭空冒出一个私生子,如果只是他们单方面的都好,但是如果牵扯上两个家族家主的名誉,那就必须除之后快。
事实上,两家那些经过当年那场叛逆的长辈,是默许了程曦的存在的,他们知道,但是从不提起,程曦是刻在所有人心头的名字,陈年累月的禁忌,不能提的孤魂野鬼。
程曦如果想要冒头,就是找死。
程家从政,那个人联姻的对象也是政界的庞大家族,林家从商,秦家在商界也是无法动摇的庞然大物。
就算越过这两家的长辈,如果程曦冒头了,等他们的子女长大了,接掌了权力,他们又会怎么处置程曦?是宽宏大量亲切地叫他哥哥,还是替自己的父母彻底抹去这一“污点”?
所以那个人说的是“这辈子”。
政也好,商也好,实业也好,文艺也好,三百六十行,国内国外,从年少,到青年,再到成熟,老去,直到死的那一天,都要做一个平庸的人。平庸地活下去,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程曦不是没试过。十六岁的他满身锋锐,见过那个人的当天下午,他收兵买马,用别人身份注册公司,营业不到三天,公司被查封,合伙人拘留,法律顾问被打断腿,程曦还来不及给他们分配好遣送费,所有人都作鸟兽散。
而今四年过去,南仲远开了自己的餐厅,易云攸开始学着接手家族企业,沈泽在学校积累人脉日后准备从政,晏斯梵也去国外读哲学。
只有他还在这里。
而且他这辈子都会在这里。
往后的人生,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平坦,或者说平庸,他可以谈几场恋爱,或者几十场恋爱,他可以花很多钱,可以开昂贵的跑车,入最高级的会所,这些让普通纨绔醉生梦死乐不思蜀的生活,于他来说,却是最大的讽刺。
他是狼,他注定要在月夜飞奔,注定要撕碎猎物的喉咙,他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奔跑,要厮杀,腥风血雨也好,筚路蓝缕也好,他有锋利爪子,他有尖锐獠牙,只要放他出来,只要让他去杀,他甘之如饴。
然而他被关在笼子里。
他才十九岁,他还有几十年的人生,本该有着无尽可能的人生。他并不比他那些兄弟姐妹中的任何一个人差,他骨子里流淌的血液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优秀。他在任何一个团体里都是领导者,他去玩个网游都玩成了帮主。
但他也只能玩个网游而已。
而这,大概就是他不愿意和那个人好好说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