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说今日那丫头是柳十一娘?”
听得这一消息,方氏一只手掌摁在衣襟上,瞪大了眼睛,一副惊惶莫名的模样,又听璇玑好整以睱那句:“明府离京数载虽不认得柳氏闺秀,嘱人提警你小事化了只因看出那小娘子出身不凡,然围堵散去后,却刚好瞧见柳长史询问小娘子可是十一娘,又被礼见口称阿耶,明府还不至于将柳长史认错。”方氏越发摇摇欲坠起来。
她虽然跋扈,针对者仅仅只是普通百姓以及地位类同者,面对真正显望还是不敢刁横,更何况是近些年来出尽风头的柳十一娘,不说莹阳真人,只因这位是太后姐妹的亲孙女,方氏便是再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冲撞冒犯,想到若非宇文盛提警,今日她那鞭子就冲柳十一娘劈面抽去,这时又怎不胆颤心惊。
可即便未曾动手,方氏想起她那些有失恭敬的言辞,仍然惊惶不安:“这可如何是好。”
还以为有多猖狂,原来是只纸老虎,璇玑心里轻篾,唇边却微微一笑:“好在娘子不曾再多冒犯,未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明府让妾身提醒娘子,该亲自往柳府赔礼道歉,姿态自然要极尽谦恭诚恳,柳十一娘当日指责你那番话,何尝不是提警,娘子若真将那商贾殴打重伤,惊动御史台,何掌固之职怕是不能保全,即便将来还有补缺机会,于仕途终归无益。”
这话更是让方氏后怕不已,哪里还存不甘,只有喏喏不断。
璇玑又是微微一笑:“娘子也不需太过担忧,只要转圜得好,这事甚至可能转祸为幸。”
见方氏几乎不能摁捺迫切,璇玑越发好整以睱:“明府这回调任长安令,全托韦相国大力举荐,你父女两个颇得毛相国信任,论来,与明府也是同一阵营,倘若何掌固能够擢升为六部正式官员,明府也是喜闻乐见,故,才特意提醒。”
这话让方氏心中无比慰帖,连忙奉承:“明府提携之恩,妾身与外子势必铭记在心。”
“圣人因为谢刺史之故,对毛相国多有戒防,相国即便有心提携何掌固,眼下也不得不小心警慎,何掌固倘若能交游广泛,为毛相国巩固根基,毛相国才会更加看重,等将来处境有所改善,也才能首先想起何掌固来。”
这话更让方氏心服口服,只不知道如何才能交游广泛,为毛维巩固根基。她的出身就不说了,便连丈夫何绍祖,论来也是寒微子弟,往常讨好奉承与她攀交者无非是些贫微,巴结上毛相国都是笑话,更不可能有任何助益,那些个显望大姓王公贵族,并不会买一个吏员与相府旧仆的帐,就连二、三等世族,何绍祖夫妇花了许多力气主动攀交,人家也爱搭不理。
“京兆柳不仅为圣人看重,更得太后信任,娘子若能借这次登门致歉之机与柳府维持来往,与太夫人及萧郡君甚至是小娘子们能说上两句话,在普通人看来,也是大有体面,还愁没人主动示好?”璇玑也当然不以为方氏能攀交上显望名门,暗示她将目的确定在中下等世族这个范围。
“倘若掌固夫妻结交者中,有那些原本为薛、冯二相争取之人,只要打探出一二消息,有利于韦、毛二相,也是功劳一件。”璇玑点拨至此,再没闲心再与方氏多废唇舌,嘱人送客,眼看方氏兴奋不已踌躇满志的神色,璇玑轻挑眉梢。
何绍祖,以你钻营之能,应不至于让人失望才是,我给你铺成这条青云之途,可得好生珍惜,望你有朝一日位高权重,到那时……才有可能招惹大祸,否则区区蝼蚁之身,最多也就是丢官去职,岂不太过便宜你?
方氏回家之后,立即便将宇文盛通过姬妾之口这番点拨转告何绍祖,男人先是因方氏险些鞭笞莹阳真人得意门生韦太夫人掌上明珠吓出一身冷汗,然而他自身利益全靠这样一门岳家,哪时敢责备方氏愚昧狂妄,待将方氏的话听了个完整,心中暗忖:这刁妇总算是开了窍。
原来何绍祖当年一见裴相陷祸,立即与母亲商量毒杀妻子裴六娘,以防被岳家牵连,哪知母亲因为惊惧,露出端倪,反而被裴六娘看出破绽,竟然去宫门跪诉,将他母子二人阴谋揭穿,何绍祖闹得身败名裂不说,到底还是没有置身事外,裴郑灭族,他也因而丢官,想到多年苦读好容易考取功名,哪里甘愿,筹谋许久,才终于娶了毛相国府上旧仆之女为妻,在岳丈努力下,毛相国终于给他安排了一个吏员之职。
凭何绍祖的野心,当然不甘屈居杂品,不过岳丈地位有限,毛维也不可能对他过于看重,有心攀交其余权贵,多年来却没什么进展,这都是方氏这个内助愚蠢,出身又低,还放不下身段奉承讨好,走不通内宅贵妇的路子,一点助益没有。
这时见方氏主动提出要去柳府讨好,何绍祖当然欣喜不已,尽管真正攀交上柳府无疑痴人说梦,可事在人为,借着柳府这个桥梁交游中下世族却并非异想天开,自己有更多利用之处,才能真正赢得毛相国亲睐。
于是立即为方氏支招:“赔礼可得准备丰厚,万万不能是金银俗物,柳十一娘擅画,不妨预备些珍贵文房四宝,上等丹青颜料,这样,我还识得淘制,赔礼我来准备,只是……”只是囊中羞涩,需要方氏解囊相助。
“我手头还有几万钱,可需得预备新岁……”
“颜料我虽能亲手淘制,可原材如绿花粉、云母粉等也需要上佳,朱砂更得上好,市面普通可不行,更不说……眼下清宵阁中一方上好砚台,价值便是十来万。”何绍祖显然是嫌方氏小器。
“那怎么办,家里情况你也知晓,阿家隔三岔五就病,参葺不知要吃多少……”提起钱银,方氏便是一脸怨气:“郎君那点月俸,还不够阿家几日药膳!我这点子积蓄可都是嫁妆生息,一年也就只有万把钱。”
方家原先就是部曲,还多得毛维大方,不仅放了良籍,又拨了良田与一家铺面赏赐方家维生,方氏兄长如今经营着粮米铺,方氏分得嫁妆田收成销处倒还便利,可也只有一万钱,刨去一家开销,如今能有几万积蓄那还多得方氏持家有方了。
“只好先告岳丈与舅兄借资,待我将来,必定连本带利偿还。”何绍祖厚着脸皮,为了让方氏松口回娘家借钱,这一晚上使出浑身解数,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侍弄得方氏好不舒坦,到底是想着全家上下只有她夫婿这么一个文士,将来在仕途上才有作为,只要丈夫有朝一日位及人臣,还怕没有荣华富贵,于是这才心甘情愿回娘家说服父兄,方大胆把牙一咬,卖了一亩田地,才算筹得两百贯赔礼钱。
十一娘压根没想到方氏会登门赔罪,更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大方,一套紫毫笔倒还不算什么,那几盒子头朱、二朱、朱膘颜料一看就是懂行淘制,更兼一方清宵阁的青松迎客玫瑰紫砚,她可是前不久才去看过,没有十万钱根本买不到手。
又见方氏卑躬屈膝,道罪不说,竟然连连自责往常张狂跋扈,多亏得十一娘斥言警醒,才免将来犯下大错。
事出反常必有妖,十一娘只觉情形诡异。
礼送得如此投己所好,应当是何绍祖的主意,十一娘随口一问:“这三色朱砂如此纯正,可是市面少见,往常连我也鲜少买到衬心如意,只好动手淘制,虽比市面好些,比这三色却有不及,未知娘子从何购得?”
果然就听说是何绍祖亲手淘制。
“不算什么,小娘子日后但有需要,只需交待一声,妾身听外子夸口,他别无长处,因为也喜书画,机缘巧合又看过几个古方,经过多年试制,其余颜色也能制出。”
这是要长期往来的意思?
十一娘挑眉:有趣,看来何绍祖并不满足于掌固一职。
野心勃勃,这很好。
于是她微微一笑:“当真?那今后可得劳烦何掌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