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丹曾经觉得身为显望闺秀最遗憾的事,便是不得不参加诸如君帝千秋、太后寿诞以及公主芳辰这一类宫宴。
虽然显望贵族各式宴席一年到尾也十分繁多,然而除了要遵循宾主之间基本礼仪以外,倒并不是千篇一律乏善可呈,甚至于遇见行事洒脱不羁礼俗的主家,还格外轻松有趣,但宫宴到底不同,礼仪拘束更加繁重不说,进程节目也都有一定规范,除了少数特权阶级可以相对自由,甚是享受这高高在上风光显赫的与众不同,多数人是连谈笑都不敢纵情的,一日饮宴下来,往往比长途跋涉还要疲累。
现下的十一娘,依然不热衷此类宫宴,好在她这时未嫁之身还不用穿着厚重的命妇礼服,可一大早起来,先经两回大礼跪拜,又在待席处正襟危坐许久,跟着赞礼往麟德殿,又是一轮跪拜,相随家人入席,等着那丰盛佳肴一一呈上,纵然是已经饥肠辘辘,却也只能浅尝辄止,时时刻刻都要留心赞礼示意,什么时候礼贺什么时候敬酒都有规制,动辄避席叩拜,还要注意面上神色,千万不能流露出些微不愉。
更多的时间都是正襟危坐着,赏闻正宴规制的礼乐歌舞,不会有什么新鲜感,但却不能显露出昏昏欲睡的百无聊赖,该击节时击节,该叫好是叫好,倘若尊者说话,还必须保持叉手礼。
正宴大约需要一个时辰,待礼乐歌舞都演绎一遍,还是一轮跪拜,恭送太后移驾,然后待宗室王公等相继离席,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不要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多数情况下,正宴毕后,内苑太液池畔还有饮乐酒宴,这时拘束才会略微放宽,可以与同席者小声说笑了,歌舞也比正宴时有些看头,但当然还是不能开怀畅饮,尤其是闺阁女儿,在宫宴上频频更衣可是大大失仪之事,虽然不至于受到什么惩罚,必然会引人侧目,贻笑大方。
眼看着山珍海味时鲜瓜果却只能饥肠辘辘的滋味,又哪里会让人感觉美妙?
更不要说还有可能因为时势所需,对上位者讨好奉承,楚心积虑地显示存在,正宴后的酒宴,往往更加消耗心力,连正襟危坐着装花瓶都成了奢望。
十一娘记得曾经就有一个世族闺秀,因为身体不那么爽健,在宫宴时竟然中暑晕厥,要是这样还不算大事,不幸的是那位闺秀晕厥之后竟然便溺失禁,受到失仪不敬的公开谴责,虽然德宗帝宽宏大量的没有以施以体罚,闺秀家族却大感丢脸,那闺秀原也是议婚的年纪,没多久却暴病身亡了,世族女儿出了这等丑事,在这个时代竟然比失贞还要严重得多。
论说这样苦不堪言的事情,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们理应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事实情况是绝大多数闺秀都会以获邀赴宴为荣,就说那位不幸的女子,倘若不是过于重视这个机缘,明知身体不适,却不肯告知家人,硬着头皮赴请,也不会落到那样下场。
比如十一娘,从前因为父祖都是守礼之人,纵然不情不愿,可长辈们也都不会允同她“诉病”避宴,这时的她因为身担重责,就更加不能借口逃避了。
她自朝早起身便只食了一碗参粥,早就已经腹内空空,这时眼看着琉璃器里薄如蝉翼、细如絮缕,鲜美非常的金齑玉鲙,也只能淡定地转开视线……仿佛不去注意美味佳肴,肚子就不会感觉饥饿一样。
正宴时她是随家人同坐,可这会子仪制略有放宽,立即便被同安公主邀请同席,距离太后主席不远,奏乐间歇,甚至还能听见太后与人交谈。
与正宴还有区别的是,多数官员这时都已经辞席离禁,太液池到底地处内苑,普通官员可没那殊荣获邀与宴,除了宗室王公之外,也就几大国相仍旧还在饮乐,更多的是命妇女眷,依据尊卑亲疏远近不同的列席,却因着同安公主的原因,除了诸侍读之外,相府千金们也被专门安排到了这十几张席面,有别于普通世族闺秀仍是随家人同坐。
十一娘看向太后身边天子,不同于才刚登基时对太后的敬畏,贺洱今日倒是表现得格外乖巧温顺,他还不够六岁,那些奉承讨巧的话却已经说得格外顺畅了,只是太后表面上虽然喜笑颜开,眼睛里却使终带着些冷意。
就连十一娘都注意到贺洱时不时就看向小韦氏的目光,小韦氏也时不时地对他今日的表现颔首肯定,更何况太后?
母子两人关系亲密,贺洱唯小韦氏之意令从,这对太后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好事。
十一娘又看向与小韦氏同席而坐的义川郡王,压根没有提醒小韦氏收敛的意思,仿佛没有留意太后的不满,一边喝酒一边观看歌舞,偶尔与南阳郡王甚至贺烨说笑几句,显得漫不经心又乐在其中。
这是企图藏拙?十一娘不由猜疑。
凭小韦氏的脑子,当然想不到要与天子保持距离,但义川郡王显然不是愚蠢之辈,哪能不知太后心头忌讳?可他对小韦氏的言行不闻不问,仿佛没有察觉,难道说太后看在眼里,就会相信义川是真的变蠢了?
这显然不合逻辑。
但十一娘很快便想通了,义川王纵然提醒约束小韦氏收敛,看太后眼里也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而已,怎么做都不能避免遭忌,不如干脆纵小韦氏随心所欲,横竖反正,天子若真对义川王府疏远,于他而言也是有害无益。
十一娘再看祖母韦太夫人,她与韦夫人姐妹俩今日仍旧坐在太后正席首侧,正低声开解着韦夫人什么,频频向这边看来,许是为了性情大异自请入宫的谢莹吧。
没错,谢莹这时也与同安同席而坐,与十一娘一左一右陪伴公主。
是以她便离贺烨坐席甚近,虽然不好公然攀谈,但眼光却时不时便飘了过去,关注着贺烨言行举止。
贺烨有多敏感?立即便感觉到了窥探,佯作无意间晃向这边,却正遇十一娘的目光……
十一娘其实不是在看他,而是在关注义川郡王,却让贺烨误解了,冲她微微一笑:想来贺澄台已然将秦二娘之事告诉了小丫头,她这是在等着看戏吧?依这丫头的性情,必然会觉得酒宴无趣,不用着急,你且拭目以待,迟些可有热闹。
哪知这笑容被偷偷观注的谢莹看在眼里,还以为是冲她来的,顿时耳热心跳。
果然那回游猎让晋王留下了印象,竟然冲我笑得这么意味深长,怎么办,人家好兴奋,心脏压力好大,是回应呢还是回应呢?仰着脸便笑了回去。
贺烨却已经移开目光,只不过笑意一时未消。
谢莹:笑这么久呢,好激动,本宫就要把持不住了!
十一娘这时却又再看向另一张席面了。
武威侯一家几口,今日竟然越过了不少显望世族,席面仅次于宗室王公与几大相国,但太后对之格外器重已经并非隐密了,不值得诸贵惊讶疑惑,他们几张席面之所以格外引人注意,当然是因为与世子夫人同席而坐的秦霁。
并不是因为秦霁恶诽缠身还敢出席宫宴有多么值得奇异,众人想也能想到秦霁必然是受太后特意邀请,否则武威侯府决不至于让她抛头露面,因此虽然许多贵妇依然对秦霁嗤之以鼻,但都不会在太后寿宴上议论纷纷,就连一贯跋扈刁蛮的毛氏闺秀,也只敢暗暗冲秦霁愤怒的瞪视而已。
那么秦霁为何引起关注呢?
是因为她身上穿着的一件鲛珠罩衣。
《博物志》有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所谓鲛珠,便是相传的鲛人泣珠,历来被大周贵族视为珍奇,不惜高价收购,另有鲛人所织纱衣亦称鲛绡,相传入水不濡,故而更加珍奇,价值千金,市面上却一件难求。
十一娘未曾目睹过入水不濡的鲛绡,她知道的鲛绡不过是轻容衣裙上缝坠鲛珠为饰,但这样一套衣裙,也是只有显望贵族才可能拥有了——比如小韦氏,今日便穿着一件。
鲛珠虽然珍贵,东、西二市宝会上却也并不罕见,也不知是否真为鲛人所泣眼泪,只不过因为珠光相较普通珍珠更加润亮,所以价格十分昂贵,往往是论颗粒定价,因此即便富贵之家,大约也只能用鲛珠制为钗环鬓花、坠领手环,只有皇族宗亲才有那样奢侈,可制鲛绡衣裙——鲛珠倒是常为海国贡礼,宫廷自多收藏,也常常赏赐宗亲王公。
但秦霁这件鲛珠罩衣却不一般,并非缝饰衣料上,而整一件都是用鲛珠攒成,竟不下数百粒!
武威侯顶多算是新贵,当然不会有这多家底,秦霁这件罩衣只能是出自宫中赏赐,但不少精明的贵妇却从太后面上也捕捉到一丝疑惑的神情,自然否定了这一推断,那么就不得不暗暗猜测另一种可能。
难道是赵国公相赠?
不是说武威侯已经拒绝了汝阳王府提亲么?!
是传言有误?
怎么可能,两府闹得势不两立,甚至晋王还为武威侯府打抱不平冲汝阳王动了手,听说汝阳王伤势甚重,可不连今日太后寿诞都请谅缺席了,婚事被拒怎么能够是谣传?
那秦二娘这件鲛珠衣究竟从何而来呢?
女人们好奇心大起,暗暗展开各种各样的联想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