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京

第二日上午,马车继续行进,房屋店铺渐渐多起来,路上市镇星布,且凡有桥处便有集市,人烟密集,行人车马不绝于途。

午时一刻,他们来到了南京城北边,一眼看去城楼并不雄伟,门洞上写着“姚坊”两个大字,刘民有跳下马车朝两侧观看,左右城墙短短一截包砖,后面都是土堤,陈新有点失望的道:“这就是金陵?”

陈廷栋气定神闲的道:“这是南京外郭而已,除城门外只有土堤,外郭共一百二十里,筑土堤四十里,共有十八门,应天府城还在前边。”

刘民有和周来福都不满的看他一眼,这人每次皆是故意等大伙不明,再出来解说,搞得他们都像土包子一般,特别他还是刘民有的下属,在刘民有面前说完一点谦逊都没有。两人当下都不再给陈廷栋机会,闷着声不说话,只有陈新还不时跟陈廷栋搭搭话。

排队之时,旁边一个挑橘子的老农听到他们对话,在一边问道:“几位公子可是北地来的?”

陈新转头打量他,老农一身的腰机布的短衣,打理得十分整洁,客气的回道:“正是,久闻江南繁华,游历而来。”

那老农呵呵笑道:“读万卷书,何如行万里路,公子既然到了应天府,定然要去看看金陵四十景,才不枉此行。”

陈新有些惊讶,一个老农竟然能说出如此的话来,笑着问道:“如此,定要去看一看,老丈出口成章,是否亦是读过书的?”

老农摇头道:“小老儿识得些字,却未读过书,倒是公子仪表斯文,前呼后拥,才是非富即贵。”

他说到这里,已轮到他们进城门,他乐呵呵的从挑子里面拿出橘子,给陈新等人每人发了一个,刘民有赶紧道谢,又摸出铜板,那老丈摇摇手,担起挑子就进城了,过了门洞还不忘回头喊道:“金陵四十景,公子可去书坊买金陵图咏,比小老儿说得明白。”

刘民有摇摇头把铜钱放回去,陈新指指那老丈的背影,问陈廷栋:“这老农怕不是真的农夫吧。”

陈廷栋道:“将军,还真是农夫,江南家家都有棉桑,商业繁盛,大多要与人交易,是以识字者甚多,这老者在应天附近,官见得多了,事见得多了,也不怕什么,自有一股从容。”

宋闻贤也笑道:“皇城脚下此类人多,说京师一部堂,路遇一老妇,轿夫让她让路,反被她驳斥一顿,说我朝体制所定,女子在道,可不让官轿,部堂哑口无言,末了那老妇还称京官多如狗,部堂也不过芝麻绿豆罢了。”

陈新哈哈大笑,“如此百姓,才有意思。”

几人说话间,马车进了姚坊门,继续往南前进。他们现在便已经入了外郭,这里已经颇为繁华,车马如流,轿子马车外饰精美,有些轿子窗格甚至是象牙做成,出游的女子沿街大声说笑,与山东等地风格大异。

百姓衣着亦更加华贵。所见女子衣服争奇斗艳,短短一程,光红色就看到了四种,按陈廷栋的解说,分为水红、金红、荔枝红、东方色,其他天蓝、玉色、浅蓝、鹅黄都十分鲜艳,显示出明代的染色已经有很高水平。不但色泽明艳,女子衣服款式也更多,不光有长衣,还有上衣下裳的男式服装,这些女装多为左衽,完全不同于北方。

大道往南走过一段,在蒋庙又转向西边,陈廷栋告诉陈新,明孝陵便在蒋庙东边的山上,西边则是三司所在,即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这三个部门都是在应天府城外的玄武湖旁边。

刘民有记起那老者所说金陵四十景,又问了陈廷栋,陈廷栋有些不屑的道:“几个纨绔子无事附庸风雅而已,一个破山也能称一景,乌衣巷不过寻常人家,他们加一个乌衣夕照,到底他娘看巷子还是看夕阳。”他说着往西边一指,“那边的玄武湖也是四十景之一,玄武湖不过一潭水,旁边一道太平堤,他们取名叫平堤观湖,也他娘算一景,卖弄风流,不过如此。”

刘民有悻悻的转头过来,要是都像陈廷栋这样想,世间哪还有一处看得的风景区。陈新凑到他耳边道:“估计和咱们那时候的旅游行业一样,搞个噱头就是一景,非要凑齐个几十或者一个好听的数。”

刘民有回道:“有时间的话,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也懒得问陈廷栋了,自己去买一本那啥,金陵什么?”

“金陵图咏。”

一行人走过太平堤,终于来到了南京城北的太平门,见到了这个曾经世界第一大的宏伟城池。

南京京城城墙在明初扩建,城周约六十里,城垛一万七千个,城墙上窝铺两百多个,设城门十三座,人称“神策金川仪风门,怀远清凉到石城,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这里按着北京的六部九卿,同样又搭了一套班子,是称为南直隶。加之有长江和运河之利,既是江南的政治中心,也是经济中心之一。

一行人在太平门下了马车,付了头口钱,太平门气势恢宏,终于符合了众人心目中南京的形象。

进太平门之后,陈新打算先去左昌昊留下的地址看看,问了中正街的位置,陈廷栋也不清楚,南京街巷无数,他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大体的布局,跟北京的宛平和大兴一样,南京城内也分为两个县,江宁县和上元县,太平桥以南为江宁县,以北为上元县,两县的位置都在城内偏南边,一般的居民和商业都集中在这里。钟鼓楼北边是各卫的军营和校场,东边则是皇城,五军府和六部都在皇城南面。

宋闻贤到附近店铺打听了一番,知道中正街是在上元县,他们此时在北城,还要走一段才能到达。

太平门在龙广山和覆府山之间,南边不远就是皇城,那里不能过的,于是众人顺着大道往西道覆府山,过小校场和西十八卫,经珍珠桥到国子监,一路上河道不断,处处小桥流水,来自北国的一众亲卫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们在国子监南门往南上了新浮桥,刚踏上桥面,对面就过来一个红色人影。陈新先前还以为是个女子,再一细看,一名男子用红丝带束发,嘴唇上涂着脂膏,脸上扑上白粉,又补了一点红色胭脂,革带上挂着一个红色带玉坠的香囊,身上里面穿一件红色的道袍,下摆上绣着蟒图,外面反倒套了一件红色里衣。

陈新对刘民有低声笑道:“内衣外穿,不过这人还算眉清目秀,比蓟州那个妖胖子好。”

刘民有见识过蓟州的胖子,还不算太惊奇,后面的那些亲卫则完全看傻了眼,窃窃私语对那人指点,傻和尚张大着嘴,眼睛一直跟着那个男子转动,等那男子从身边过时,呆呆问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人白了一眼傻和尚,啐了一口道:“土包子!”甩甩头走了。

傻和尚呆了一下,转头对聂洪问道:“聂队长,他骂俺,俺能揍他不。”

聂洪还没回答,刘民有就过来在他头上一敲,骂道:“你问人家是男是女,他不骂你骂谁,咱们是来办事的,谁让你乱揍人,现在开始不许乱说话。”

傻和尚摸摸脑袋,低声嘟哝了两句,兀自愤愤不平的不时回头看那人。

陈廷栋对着那个妖服男子的背影呸一声,一脸厌恶状。

宋闻贤对陈新笑道:“太祖之时,冠服皆有定制,士农工商、乐户、贱民穿衣戴帽长短用料式样都明明白白,否则都要入罪的,连官员用伞、坐轿亦是如此,到如今,已是人人越制,更有如此妖人,实在可叹。”

“所以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刘民有摇摇头低声道,“朱元璋固然雄才伟略,但以为自己万事万能,也就太高看自己,连穿衣戴帽都要管,天下之大,总不见得他比人人都聪明,又岂能人人按他所想那般过日子。”

宋闻贤听他直呼朱元璋之名,正要想劝劝,却见陈新毫不在乎的听着,又把劝说的话吞了回去,好在刘民有是说得小声,没被太祖的粉丝陈廷栋听到。

陈新有些感慨的叹道:“女穿男装,男穿女装,江南风物果然不同。”

宋闻贤凑趣道:“方才那男子所穿,便是所谓的妖服了,却不是如今才有,当年诗画双绝的唐寅便曾穿女装见客,更有士大夫在闹市骑鹿,招摇过市者。”

“骑鹿?”

“是,是真的鹿,是以江南一地,千奇百怪之人甚多。”

刘民有回头看看后面的陈廷栋,低声对两人道:“后面那个也是,变卖家财,千里迢迢去勤王,完了啥都没有了,也不找朝廷要封赏。”

宋闻贤笑道:“谁说不是,一般人听鞑子来了还不跑得远远的,他倒巴巴的送上门去。”

陈新微笑不语,江南风物,确实不同。他们继续往南,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中正街,这条街正好就在上元县的县署旁边,有两三里长,街上行人如织,两侧的木牌店幌林立,左昌昊只告诉他们那家店叫福星货行,两人只得挨着一路找过去。

走到中段,终于看到了这家店,是个三层的门市,门额上写着福星货行四个字,外面的布幌上写着“东西南北货一应俱全”,倒是直接得很。

陈新把七个亲卫留在门外,带着刘民有等人进去,陈新打量一番里面,糖、茶叶、烟丝、锦缎样样俱全,分类在不同的货架上,每格都用纸条写了货名,对周来福和刘民有道:“咱们也要学学他们的布局,来福多看一下细节。”

那掌柜看他们衣着不俗,上来热情的问道:“公子可是买些糖货?”

陈新直接到:“我等是从北地来的,专程拜访左兄,不知他在否。”

掌柜收起笑,小心的打量他们几眼,做了请的手势,把几人让到后面一个小间,这才问道:“几位公子何时识得那位左兄?”

“今年五月,左昌昊受一位大人所托,来北地见过在下,告知此处,是不是在下来得冒昧了?”

掌柜显然知道左昌昊北上的事情,他听了之后,稍稍计算时间,脸色一缓,打躬道:“原来如此,小人知道了,只是他与我家主人去了他处,不过也快回来了,敢请公子过两日再来过。”

刘民有插话道:“不知他们去了何处,我等不敢久耽,可否告知,我等好自行寻去。”

那掌柜为难的摇摇头说道:“非是小人故意如此,实在小人亦不知,我家主人有一对头甚为厉害,一向都很小心,他的行踪小人根本不知,即便在应天府,亦不在此处居住,每次只是左昌昊来问些事情,才得知他已来此。”

陈新点点头,那个对头不用说就是郑一官,他明面上定然是奈何不了许心素,按他的性格,对许心素下黑手恐怕也不是一两次了。

他估计这掌柜真是不知,就算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去其他地方找人,那样只怕难度更大,当下便对掌柜道:“如此谢过,等左兄回来,便告诉他文登友人来过,等我等安排好住处,遣人告之兄台。”

掌柜马上道:“各位无需去寻住处,左昌昊交代过,有文登来的人,食宿皆由咱们店铺出了,诸位若不嫌弃,便随小人走一趟,就在离此不远淮清桥的河边。”

陈新稍稍想了一下回道:“如此,就有劳掌柜了。”

掌柜立即出门,看了陈新的随从,他们一行共十三人,掌柜也没有丝毫惊奇的表情,领着众人往东走过一段,到了一处客栈,叫来客栈掌柜订好房,陈新一个人住一间,他推开窗子,窗外竟是一处两河会流的地方,岸上遍植垂柳,放眼望去,苍翠如烟,一些雕梁画栋的游船正在河中缓缓往南而去,许多女人在对面河边的洗衣石上捶打衣服,甩出串串的水珠。

陈新顿觉心旷神怡,这时小二进来送马桶,陈新问道:“小兄弟,外面这河叫什么?”

“公子,这便是秦淮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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