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酒肆茶楼纷纷在堂中点起蜡烛,又在门前和柳树上都挂起各色纱灯,多逾百盏,在纱灯映照下,街道两旁泛起一片朦胧的淡黄色,河边清风阵阵,树影婆娑,柳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伴着运河的水声,日间的喧嚣片刻远去,仿如从未存在过。
突然间,一阵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打破了宁静,陈新探头向外一看,约百步外的巷口涌出许多女子,三五成群结伴向这边走啦,远远看不清楚相貌,但嬉闹谈笑之声可闻。
“来了,来了!”陈新兴奋道。
刘民有见状不由哂道“看你整天气定神闲,原来是只好这一口。”
“那是工作,现在是娱乐。”陈新头也不回,支出半个身子在窗外。
这些女子喧闹着来到茶楼酒肆中,自己找地方或站或坐,只是窃窃私语,面前有男子经过,便把面抬起,让灯光照到脸上。
“那个不错,身材好……就是粉太重,看看,走一路掉一路。”
“那个,那个,快看看,杨柳小蛮腰”
陈新兴致勃勃,一直点评。
刘民有先还是坐着,后来街上动静更大,陈新点评不断,不由也心痒,终于站起探出头去一看,下边已经门庭若市,比白天人还多几分,男女来往,莺声燕语,人影晃动,裙摆飞扬,女子头上的银饰、珍珠反射着灯光,如同地上的星河流动,空气中也飘动着淡淡的脂粉香气。而远处的胡同仍有女子络绎不绝出来。
刘民有前世今生都未见过如此大场面,只是发呆,这么多漂亮女子,只需付钱,便可任意选择,共度良宵,或许便是男人乐此不疲的原因。
“你去不去?”陈新再次引诱道。
“不去!”刘民有半响后,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出发,明早等我吃早餐。”
片刻后,陈新和海狗子出现在楼下,刘民有看着他在人群中东游西荡,手中提着一个不知哪找的小灯笼,不时举到某女子面前查看。借着灯光,一张张或秀丽或平庸的脸出现在眼前。
众女子见灯笼过来,脸上带上笑,等看清面前是个俊朗的公子,眼中发光,笑容越发妩媚,纷纷上前拉住他手,身子往他身上挨。
“公子这般俊俏,奴家一看便心中欢喜,便随我去可好,我家院子大,房也大,我给公子弹弹曲陪个酒,定叫公子满意。”“我家浴桶大……”“我下厨给公子煮菜……”
附近女子纷纷涌来,将陈新和海狗子团团围住,叽叽喳喳争抢起来,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没够到的就抓衣服抓头发,直要将陈新五马分尸,两人左支右挡,在一片脂粉香中狼狈不堪,海狗子一边帮陈新拉开女子的手,一边喊着“大人快逃啊!”
陈新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在海狗子帮助下杀出重围,已是汗流浃背,衣服下摆被撕掉一块,小灯笼也不翼而飞,他抬头见刘民有还在探头,便对刘民有大笑道:“姐儿爱俏,有趣有趣!”,然后又往街上其他地方转过去。
刘民有也看得大笑道:“下次来你得把山文甲穿上。”,陈新哈哈大笑,然后便继续从街头转到街尾,又从街尾转回来。似乎是在逛百货商场一般。
看了一会,刘民有又转头看街中其余各处,见到楼下一个富贵模样的中年矮胖子选定一女子,那胖子挺胸腆肚,晃晃悠悠走在前面,女子身材婀娜,走路风吹柳叶一般,摇曳生姿,跟在那男子身后几步,一前一后往胡同走去。
“可惜可惜,鲜花配牛粪。”眼见秀色在前,刘民有此时也欲火升腾,按捺不住,“老子人都杀得,有啥去不得,反正大家都这样。”他给自己做好思想工作,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就要下楼去,但转念一想,都跟陈新说不去了,此时又去,更不好意思,便又坐下,在窗口看陈新走了没有。
看了一会,陈新居然还在街中乱晃,海狗子已经不见了,估计已选好,只有陈新一人,这小子还没选好,正挨着一个一个的选。
眼看街中女子一个一个选走,刘民有心中大急,等到快二更,陈新终于转累了,带着两个女子离去,两名女子一左一右搀着他,一副花痴样,三人不停说话,两女不时被逗得发出一阵笑声。
街中此时女子尚有近百人,在茶铺内外。一待陈新消失在胡同口,刘民有就火急火燎打开房门,吱呀一声响,锁好门正要下楼,转头过来,一个魁梧的身影挡在面前。
щшш•тTk an•C ○
“大人要去哪,我跟您一起!”
刘民有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傻和尚踢到运河中,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得倒快。
“我出去散步,你不用跟着,你就在客栈休息,不许出门。”刘民有压住气,对傻和尚吩咐着。
“我一定要跟着大人,海狗子兄弟说了,贴身侍卫就是啥时候都要跟着。”
“我只是散散步。”
“我陪大人散步。”
“我散步不要人陪,”
“那我不陪,我跟着。”……
片刻沉默后,刘民有爆发了“叫你回屋就回屋,不然扣你下月工资。”
嘭一声门响,傻和尚消失在房门后。
打发了傻和尚,刘民有急冲冲下楼,小二见他,便道“公子去得晚了,现在快到二更,一会纱灯灭了就看不清,带一盏灯笼好,只要一分银。”
刘民有急急付了钱,提起灯笼来到街中。
街中香气弥漫,此时纱灯还是明亮,旁边茶铺几个女子见有人来,又纷纷站起,期待的看着他,街中女子已不多,刘民有并不俊俏,以是他没遭受围攻,他沿街一路行走,众女子皆对他行注目礼,这种感觉让他既新鲜又紧张,他不敢停步,以至于连女子相貌身材也没敢细看。
就这么一路走到快街尾,他还没跟一个女子搭话,街尾人少,他心情一松,便见前方有一女子,怯生生的站在柳树下,一袭蓝湖长裙,跟此处大多女子一样,也是身材瘦弱,夜间河风吹来,那女子用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发抖。让人见之生怜。
刘民有见左右无人,便走到那女子面前,树下灯暗,并看不清面孔,见刘民有过来,便对刘民有施礼道“公子万福。”
刘民有挠挠头,想起宋闻贤等人说要称姑娘,也道“姑娘好。”然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本想举起灯笼看仔细,此时又觉得甚不礼貌,呐呐的站在哪里。
那女子见他不语,便说道“公子若要细看,便提灯就是。”
刘民有略一犹豫,提灯起来,眼前一张秀丽的脸庞,大约十七八岁,峨眉秀目,樱桃小口,头上戴一只珠钗,脸上略施粉黛,虽不如刚才所见女子妖艳,却多了一分清新。她小脸微红,目光低垂,不敢看刘民有,适有一阵河风吹来,几缕发丝飘在脸上,她连忙用手拢住发丝,怕刘民有看不清楚。
刘民有原本就不喜太过风骚的女子,见此女气质斯文清秀,心中喜欢,估计是这女子站得地段不好,所以才没让人选走。
“那,那,你可愿意这个跟我…”
“公子若愿意,那是小女福气。”那女子细声细气,还是不敢看刘民有,对胡同方向一指“公子请走前面,我随在你后。”
刘民有边提灯走在前,此时纱灯渐渐熄灭。刘民有担心女子看不清道路,把灯笼往后移,过一会觉得不便,就对女子道“灯笼太小,姑娘可与我并排走。”
那女子赶上两步,轻轻道“假母说与客人并走是失礼,我还是跟着公子好。”
刘民有坚持道“我这里不讲究这些,姑娘可与我一并走,我们说说话。”
女子迟疑片刻,走上前来,低头顺眉,略比刘民有落在后一点。
刘民有对那女子问道“姑娘如何称呼,我还不知道,能否告知。”
“公子可叫我莲荷。”
“名字很好听,我叫刘民有,山东来的。”
莲荷终于抬头,奇怪的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很少有客人会介绍自己。
刘民有正要继续说,脚下踢中一个小坎,一个趔趄。
莲荷连忙过来扶住,道“公子小心些,这街上有几处破损,前面胡同也还有两处。”
温软的小手扶在手臂上,刘民有心中一荡,胡乱道“你如何这么清楚。”
那女子回答“我日日便在这里,自然知道。”
话一说完,方觉不妥当,脸一红,头低下去。
刘民有也知道自己问错,便不再说话,两人一会就走到街的中段。
忽然前面一阵大笑。
几个男子在街上边走边大声谈论,旁若无人。
一男子大声道,“我等比之王公大臣也快活,每次来此,所费不多,数百女子任我挑选,总可选一中意之人伺我,想那王公大臣,家中虽妻妾成群,一夜也只是御一人,还要担心那妻妾争宠,吵闹不休。”
另一人符合道“何兄说得是,只是此地歪妓颇多,名妓却少,只知做那皮肉营生,哪如秦淮诗词风流。”
又一人一边用扇子挑起一女子下巴,一边说道“那我等便效法前辈,在金陵办一盛会,比出个女状元、女探花,便如当年莲台仙会,到时还请何兄做那莲台仙会赋。”
第一人应道“定然、定然!”
说罢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听三人说到“只知做那皮肉营生”,刘民有眼角瞥见身旁女子身子轻轻一颤,头越发得低,笑声中,街旁剩余的女子都看着三人谈笑,尽皆无声。
刘民有加快脚步,带着莲荷走过这段街道,到了离胡同口只有几十步远。这一段没有纱灯照明,昏黄的小灯笼摇摇晃晃,勉强能看清路面。
莲荷也快步跟在身边,走过这段,见左右无人,刘民有停下对莲荷问道:“莲荷姑娘,你好好的女子,若嫁一人家,过平常日子,也是好的,为何却到了这地方。”
莲荷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她碰到的客人无数,只有刘民有一个人从她的角度为她想过,心中感动,突然有种想对他倾述的冲动,幽幽的回道:“小女就是扬州人,家中本有三兄妹,后来又有了一个弟弟,家里穷,爹妈说小弟来了,没有我的吃的,说给我找了个有饭吃的人家,八岁时我就被卖到了这里,在假母家日日便是做活,到十三四岁,假母就让我接客,到如今也是,只是不知最后又如何,还哪敢奢想那平常日子。”
莲荷说到后来,已带上呜咽。眼前这个男子虽然是才认识,却让她有一种亲切感,她第一次感到她不是一件货物。
刘民有听着她的讲述,突觉悲凉,心中欲念全消,他平日听宋闻贤等人所说,这个时代的青楼女子,几乎都是幼年就被卖入勾栏,全然不同于后世的妓女,她们没有任何权力和自由,所有收入都属于鸨母,鸨母只供给她们吃穿,只有一些名妓可以保留客人所给小费,即便是名妓,凑足赎身钱回归自由后,还是要依附男性,如杜十娘这般名妓也是如此,普通妓女年老色衰后,更要被再次转卖。过百姓的平常日子,已是她们最简单而又无法实现的梦。
这世上如莲荷这样的境遇又何止千万,比起陕西河南易子而食,似乎还不算悲惨,但刘民有心中便如堵住了什么,说不出来,两人便又慢慢前行,一路无话。
转眼到了莲荷所在的胡同,那胡同口前挂着两个大灯笼,还有十多步远,就有人喊“荷姐儿有客了。”
里面一声门响,一龟公举着火把出来,带着献媚的笑,对着刘民有低头哈腰的道:“姐夫里边请。”
刘民有站着没动,龟公奇怪的看着他,其他客人到这里,都是急色鬼般忙着进屋,这人却好。
刘民有转过身,摸出一个约五两的银锭,放到莲荷手上,对莲荷道“我忽然记起明日还有要事,今日便不去了,你……”
他本想说一些祝福,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伸手在莲荷肩上拍拍。便要回头。
莲荷急忙拉住刘民有一只手道“是否小女刚才的话扰了公子雅兴?若公子不喜莲荷,院中还有一二姐妹,莲荷岂可平白受公子恩惠。”焦急之间,眼中又流下泪水,她希望这个人能留下来。
刘民有摇摇头,此时他心中全无欲念,眼前女子的遭遇,让他觉得如同一个可怜的小妹妹,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和她过夜,他用手帮莲荷搽掉脸上两颗泪珠,说道“我明日真有要事,若以后得空……还会来看你。”说着轻轻推掉莲荷的手,掉头往客栈回去。
那龟公等刘民有一走,笑脸立马一收,上来一把抓过银两,对莲荷道“既碰着个傻子,白给你银子了,还留他作甚。今日已晚,又有了银子,便当你接过客,若又象昨日般无客,便要将你一顿好打,明日饭也没有。”,说完转身进了院子。
莲荷仿若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呆呆看着刘民有的背影没入黑暗,路上有打灯笼者经过时,又投射出刘民有的身影,明亮之间,脸上又滑下几滴泪珠。
刘民有一路不敢回头,快步行走,身旁不时有男女相向经过,包括刚才谈笑的三人,一人带着一个女子。
他走到客栈附近才停下脚步,街上纱灯全灭,前方一个茶铺中透出一点烛光,他心中烦闷,暂时不想回客栈,就在茶铺门外视线不及处站着,那茶铺中蜡烛也只剩下最后一点,三四十个还没等到客人的女子都集中到这里。
这些女子正拼凑铜板,凑齐之后,跟茶博士又买来一截蜡烛,点燃后众人又坐下,等着看是否还有晚到的客人,若这节蜡烛点完还没有客人,她们便只有回去。
“闲着无事,瓶儿姐你又给我们唱个曲如何?”一个年轻些的女子笑道“瓶儿姐以前可是秦淮花船出来的,唱得一口好曲。好多富家子都喜欢得紧。还争得打起来。”
旁边女子纷纷起哄,那瓶儿姐年纪已不轻,透过脸上的沧桑,还可以看到昔日的美人风采。她幽幽回道:“那又有何用,年少时贪你美貌罢了,如今还不是这副模样。”
开头那女子又说:“今日都这般晚了,我们都无客,想来回去也不免一顿打,听瓶儿姐唱个曲,也不枉了不是。”
那瓶儿叹口气,只好笑道“那我唱了你们可也要唱。”,众女答应后,瓶儿姐清清嗓子唱起来。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歌声悠悠,透着淡淡忧伤,到后来如怨如诉,一曲唱完之时,瓶儿姐的尾音在宁静的夜色中缠绵婉转,门外的刘民有一阵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