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你怎么看?”我坐在软榻上,拿起那个摔破的束竹紫砂壶仔细端详。壶身裂开,露出和着陶泥的小竹,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要搞清楚这把壶有什么玄机,才能知道锦儿为什么要偷这把壶。”安远兮静静地看着我,“这件事我会查的,你放心。”
我点点头,将破壶搁到身侧的矮几上,抬眼看他。我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看过他?有多久总是刻意地回避与他的目光相对?我细细地打量他那张漂亮的脸,安远兮,跟以前真的有了太多太多的不同。以前在沧都时,我第一眼见他,也曾为他那张脸惊艳过的,可自他回到侯府后,他那张清俊漂亮得与凤歌不遑多让的脸,却再没有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似乎是故意在掩饰自己的风采光华,故意让自己变得不起眼,即使是暴露在日光下,也将自己藏得很深很深。而在刚才,在他审问锦儿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气质骤然一变,就像一颗蒙尘的珍珠,被人洗净浮尘,蓦地散发出清冷却令人无法移目的光彩。可是,人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改变?仅仅数月的习武练功,就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吗?
他见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迟疑道:“大嫂还有事吗?”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东西?”我心里带上一丝期待。安远兮,不要隐瞒我,请告诉我实情,只要是你告诉我的,我都会相信。我定定地凝视他,轻声道:“江湖的典故、残酷的刑罚,或者还可看来听来,但伤口的鉴别却不是朝夕之间所学便能准确判断的,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
“这重要吗?”安远兮平静地看着我,敛下眼睑,半晌,低声道,“大嫂……无论如何,我不会害你。”
或许你的确不会害我,可安远兮,你隐瞒我的那些秘密,若超过了我能承受的底线,会在我们之间生生挖开一条鸿沟。我不想……不想用别的方式、从别人的口中,知道那些事,不想打破我对你的信任。
失望地敛了眼睑,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没事了。你去吧。”
官府很快来结了这桩案子,这件事令我转移了注意力,冲淡了对老爷子逝世的悲伤,这以后府中没再发生这种令人担忧的事了。之后为老爷子举行了大殓,漆棺、立铭旌、苫次,然后等着祭奠,老爷子在朝廷混了一辈子,前来拜祭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按官衔高低由高到低分成多批,竟生生排过了三七。而其中最显赫的祭拜者,自是大殓当日携新封的云贵嫔归省吊唁的皇帝了。
永乐侯云崇山,生前稳控朝堂,身后极尽哀荣。追封晋爵,丧葬规格等级一律按一品公操办;长曾孙云诺,稚子封侯;次孙云崎,封官从五品;未几,入宫多日一直未见皇帝册封,以为已经被皇帝遗忘了的云家想容,突然被皇帝封为云贵嫔,赐住金秋殿,夜夜留宿,其一支的数位堂兄弟也通通封了五品以下官职,云贵嫔更是深受眷宠,不仅求得归省为老爷子吊唁,连皇帝都纡尊降贵,亲自陪同前往。一时云家风头无二,二房子侄咸鱼翻身,一个个扬眉吐气,一朝得志,轻狂无状,满朝百官纷纷猜测,云贵嫔是竞争后位的热门人选。而我却因云家这一连串的“圣眷”心惊胆战,老爷子在世时,一直把握着云家和朝廷的平衡,不准云家子弟涉足官场。云家已为巨贾,若再在朝堂上出头,只怕先帝再懦弱,也会拼死把云家除了。此际皇帝一反常态,大肆给云家子弟封官晋爵,将其推至极盛,更像是这个百年世家即将衰败的先兆,那一道道恩旨,一顶顶官帽,在我看来,仿佛一道道催命符。
老爷子的预感何其准确。一切仿佛都在某人的掌握之中,我控制不了那只将云家推到风口浪尖的黑手,也无法告诫二房子侄在得意之时谨言慎行。就仿佛面对一支疯狂上涨的股票,我无法阻止幕后的操盘手推动它的涨幅,更不知道它会不会在明天或是后天,突然崩盘狂跌,令人血本无归。我唯一“能够掌握的,是在那支股票以血淋淋的方式跌至谷底之前,将它卖掉,抽身退出股市,保本就是赢。所以,在接到皇帝要陪云贵嫔来侯府吊唁的圣旨之后,我立即召了安远兮和云修商议,一致决定,立即实施那个化整为零的方案。
心中既有打算,跪迎来皇帝和贵嫔娘娘的御驾,也不再犹疑,当哭哭啼啼的贵嫔娘娘见到老爷子的灵柩,因伤心过度身体不适,被送至后堂休息之后,我趁皇帝召见云家两房子侄的良机,跪到地上,当着二房几位执事的面,禀奏道:“皇上,臣妾有一事,想恳请皇上为云家作个见证。”
“何事?”皇帝刚刚安抚了贵嫔娘娘出来,眉头微蹙,也未叫我起身。我正色道:“是关于爷爷的遗言。”
“大哥不是在梦中去的吗?怎么会有遗言?”堂叔公云崇岭立即出声质疑,脸色稍沉。
“是爷爷之前交代的一些事,臣妾觉得现在可以作为遗言来处理。”我看了云崇岭一眼,见他眉头一皱,知道他担心我说出对二房不利的话来。那天要不是他把老爷子气得犯病,爷爷也不会这么快就走了,想到这个我就对他一阵厌恶,转头直直地望向端坐在榻上的皇帝。
“永乐侯作了什么交代?”皇帝淡淡地道,“起来说吧,朕也想听听。”
得了皇帝的准,云崇岭不好说什么了。我起身落座,吸了口气,吐字清晰地道:“爷爷说,云家能有今天这份家业,全赖这么多年泽云府各位执事任劳任怨、各地掌柜和管事齐心协力的打拼,他们为云家做了这么多事,理当得到更丰厚的回报,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所以爷爷决定将云家在全国所有的产业,分割转移给云家的功臣。”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敛,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看不出喜怒。二房各位执事皆是一怔,随即脸上神情各异,有惊喜、有讶异、有激动、有狐疑、有不可置信。云崇岭的目光灼灼燃烧起来,语气有一丝试探:“那……大哥可有说怎么分割?”
这个遗言可说到他们心里去了,他本来怕我说出什么对二房不利的话来,没想到是要分财产给他们,语气也激动得有丝压制不住地轻颤。我看着云崇岭眼中掩饰不住的兴奋,又带着一丝狐疑和戒备的神色,微微一笑:“爷爷说,诺儿年幼,妾身和小叔进府的时间短,对云家的家业没有太大的贡献,所以侯府最多只能占有三成产业:泽云府人丁兴旺,每位执事皆有大功,可占有五成,由堂叔公自行决定如何分配给府中子侄。”
“那还有两成呢?”云崇岭急不可耐地道。我笑了笑:“剩下两成,爷爷想分给为云家工作了十年以上的各地掌柜、管事,将那些产业转移到他们名下私有。”
“两成这么多?”云崇岭的眉头皱起来,有些不赞同地道,“他们又不是云家的人,凭什么将两成产业分给他们?”
“其实不算多,云家在各地大大小小工作了十年以上的掌柜、管事,加起来有三千四百七十三人,两成产业分给他们,只能让他们各自成为一方小富。”我平静地道,“爷爷说,这些掌柜和管事为云家工作多年,得到一点丰富的回报也属应当,比起泽云府所得,实在不算什么。”
我强调泽云府占了云家产业的五成,云崇岭纵使有些舍不得将那两成产业分给外人,但却不好说什么,我分财产出去的人都没话说,他得了大便宜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三五二的财产的分割比例,是我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云家如今的总资产有七成在新大陆,那是爷爷秘密经营一生的心血,我不会让二房的人知晓染指,目前拿来分割的,是云家留在天曌国的三成产业。这三成产业中,永乐侯府不能占得太多,否则达不到我散财避祸的目的,但又不能占得太少,叫人把侯府看轻了去;泽云府一定要占到一半,泽云府人多不说,就算是按两房平均分配的原则,二房占一半也是合理的,否则二房的人不会服气;让那些为云家做事的掌柜和管事们分得两成,是考虑到一旦云家有什么变故,好歹可保住这些人不会为云家所累。其次是减去二房成为刀俎之肉的风险,若二房独得七成产业,再加上宫中得宠的云贵嫔,朝堂上封官的二房子侄,那我在退出漩涡中心的同时,无异于把二房推到了刀尖之上。这并不是我所乐意见到的结果,我既是云家的当家主母,在职一日,就理当尽量保全云家,不仅仅是永乐侯府,也包括泽云府。至于分家以后泽云府的命运,却不再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了,他们要选择韬光养晦,还是激流勇进,都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的。
“不知道各位长辈对爷爷这个遗言可有什么不同意见?”我平静地道,“若是没有不同的意见,稍后各位叔伯可留下来与妾身商量分割的细节。”
二房的堂叔伯们都将目光盯在了堂叔公云崇岭脸上,云崇岭蹙了一下眉,思索良久,不知道是不是仍在想老爷子那笔隐形的外支出那件事,不过老爷子为了这事儿都送了命,他也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在这一点上跟我扯皮,终是点点头:“老夫没有意见,让峥大嫂子费心了。”
我转头看向皇帝,微微一笑道:“让皇上费神听臣妾的家务事,真是不好意思。”
皇帝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惊慑人心的光芒,定定地看着我,半晌,眼神微微一闪,唇角紧紧一抿:“永乐侯真是用心良苦,荣华夫人可要好好当家,莫让他失望。”
我装作没听懂他语气中的讽刺,淡淡地道:“谢皇上关心,爷爷一生都在为云家打算,臣妾自不会让他老人家一生的心血尽毁。”皇帝心里明白得很,分家绝对不会是老爷子的遗嘱,老爷子若有分家的打算,早就分了,可他不分,自是不想看着云家搞得四分五裂,而我却不会有这些顾忌,在我看来,家人的平安才是至为重要的。不过,不管是真遗嘱还是假遗嘱,对二房是绝对有利的,只要二房认可了,也轮不到皇帝这个外人来出头。这一仗,皇帝已经输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费心费力将刀磨得雪亮,临到头突然发现找不到可以砍的东西,这会儿只怕一肚子火,半晌,才听到他淡淡出声,语气恢复成正常的慵懒:“时辰不早了,双喜,吩咐下去,准备回宫。荣华夫人,你随朕去看看贵嫔好些没有,各位卿家退下吧。”
众人跪地恭送皇帝,皇帝不让其他人跟着,只让双喜在前面领路,我跟在皇帝后面,出了大厅,转出庭院,往内堂走去。一路跪了一地仆从丫鬟,待转到一处无人之地,皇帝停下脚步。我不明所以地停下来,只听他淡淡地道:“听说你给礼部报了玉牒,要扶灵归乡?”
“是,这是爷爷的遗愿。”我望着他挺直的背影,轻声道,“爷爷说,人人都得落叶归根,他百年之后,一定要葬到沧都云氏祖坟。”
天曌皇朝以仁孝治国,这个归乡的理由,皇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阻止。而老爷子的葬礼规矩礼仪何等讲究,路上消磨数月,再到正式落葬,只怕得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去了。我终于可以离开京城这个是非的漩涡,就算是他想给诺儿正式册封,或是要让安远兮走马上任,都得等到老爷子葬礼过后、守孝期满,两年之后,谁知道双方又会是什么光景,也许很多东西都不同了。“啪!”皇帝脚下蓦地一声脆响,我低头一看,见他踩中了一根枯枝。四周寂静无声,双喜也不见了踪影,我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挺得很直很直,从太庙归来之后,他清瘦了很多,此际那倔犟的背影更带给人以萧瑟的感觉,我咬住下唇,半晌,听到他低声道:“路上小心。”
“是。”莫名地,觉得眼眶有些微热,我垂下头,“皇上也要保重。”
“嗯。”他像是笑了笑,我听不太真切。抬起头,却见他又往前行去,转了个弯,便见到双喜等在前面。一路上再也无话,转到供云贵嫔休憩的内堂,一屋子陪贵嫔娘娘的二房各位夫人赶紧跪迎皇帝,皇帝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软榻前,云贵嫔娇弱无力地起身给皇帝行礼,皇帝扶起她的手:“容儿不必多礼,可觉得好些了?”
“嗯,好多了,谢皇上关心。”贵嫔娘娘柔声道,转眼看到我,羞怯地笑道,“嫂嫂!”
“臣妾见过娘娘!”我福了福,贵嫔虽是内命妇,却只是从三品衔,以我的身份是不必向她行跪礼的。
皇帝握着云贵嫔的手,柔声道:“容儿,时辰到了,该回宫了。”我很少看到皇帝有这样温情脉脉的一面,似乎在我的面前,他总是在生气、在动怒、在冷嘲热讽,即使偶有平和的时候,也绝对见不着他这般温柔。想来,他是喜欢想容的。
云贵嫔一听,眼里有了泪意,但很快,那潋滟的波光里便不再有涟漪,她微微点头,礼数周全:“臣妾遵旨。”
我倒有几分讶异,看她的表情分明是不舍得跟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的家人这么快就道别的,却能把自己的情绪压抑住,懂得自己的身份是天家媳妇,任何事情皆以皇帝和皇家为尊。这个想容,比她那几个不成大器的堂兄弟,可强得多了。看着携手而出的帝嫔,我一时有些怔忡,想容的性子温婉,懂大体识分寸,其实正是皇帝需要的那种女人,有她陪他,宇,他以后也应该不会寂寞了。
因为皇帝亲吊永乐侯,朝中官员自是不落人后,直到三七之后,吊奠的官员才渐渐少了,倒是各地赶来奔丧的云家子侄和掌柜管事们一个个陆续到来。我与泽云府的诸位长辈商议之后,将矿山和漕运的全部产业转移给了泽云府,永乐侯府留下了“云裳坊”的产业,其余一些旁支的零散生意,比如食府和当铺之类的,转移给了各地的掌柜和管事,各地的房产也一一作了分配。各位掌柜和管事在人事方面没有多做变动,他们原先负责的生意还是聘请他们管理,得了产业想另立门户的,云家也不阻挡。最初我是考虑用股份制的方法来划分产业的,后来想到这个方法会让侯府仍然与另外七成生意套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财产分割了,却没有达到我最初的目的,反倒束手束脚,索性不提,让泽云府优先选择产业权。堂叔公面不改色地就将矿山和漕运勾了去,我毫无异议,这两笔生意是云家的大半资产,却因为涉及朝廷授权,要与官府纠缠不清,一直不为我所喜,索性显示出侯府的大方和气度来,因为其实就算让我先选,我肯定也会选“云裳坊”的。一则我比较熟悉绣庄这一行:二则“云裳坊”虽然有“贡品绣庄”的名号,但毕竟不是官家主控的,以后可以少很多官场上的麻烦;三则绣庄的经营比起其他两样生意来说,相对更单纯,麻烦事也比较少。
资产分配的事宜陆续清算完毕,开始着力准备扶灵归乡事宜。玉牒获批后,司天台监正定下归乡的时间在七七结束次日。因为是扶灵远行,云家征求了司天台监正的意见,出发之日也定为出殡之日,府上自是准备丧服、丧灯、仪仗用品不表,云修还领了下人学习仪式和排练队列,另外遣了云德回沧都,老爷子扶灵回去,那边也要准备仪仗迎接和下葬的事宜,得有个人先回去准备。一系列的事忙得我不可开交,转眼到了五七,我却将与七姑娘约定取件的时间忘了个干净,直到我收到七姑娘差人送来的信,才想起这件事来。侯府在这段时间是人来人往、众目睽睽,我不能明目张胆、不顾礼仪地出门,又不能让别人代我去取件,在府里坐立难安了两日,终是寻到个机会,换了男装出门,直奔晓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