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移。右移。后退。前进。
陆恪突然发现,轮椅的控制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兜兜转转之间,他就这样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显然,刚刚接触轮椅才两个小时的陆恪,完全低估了这一个工具的操作难度,比开车要困难多了。
看着坐在轮椅之上笨手笨脚的陆恪,马丁毫不给面子地大笑了起来,全然没有当初首次见面的慈祥和儒雅,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老顽童般,隐隐之中带着小孩子脾气的真性情,似乎正在进一步宣泄着对陆恪伤势的不满,但此时对于陆恪来说,却有些无奈。
陆恪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就重新调整了轮椅的方向,没有引擎地手动调整车轮,这样的驾驶方式着实太过陌生,需要花费更多时间适应一下节奏,但陆恪终究还是寻找到了方向,在咯吱咯吱的响声伴随之下,陆恪离开了马丁的办公室。
马丁的笑容渐渐平复下来,他注视着陆恪的离开动作:后退、调整,再后退、再调整,然后面向大门口,用双手推动着轮椅,渐行渐远,整个动作看起来没有任何亮点,着实乏善可陈,却透露出一股专注和投入,就好像受伤之后重新站在球场之上般。
“谢谢。”
马丁没有出声,只是在脑海之中默默地说道:
谢谢你完成了今天这场比赛,谢谢你再次奉献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逆转,谢谢你率领球队展现出了不屈不挠的意志力,谢谢你将自己的才华留在了烛台球场之上。还有……谢谢瑞恩-鲍德温陪伴着球队走完了这一段旅程。
尽管没有出声,但所有的想法都是真心实意的。
作为一名即将退休的老人,马丁的职业生涯足够漫长也足够丰富,他经历过太多风浪、见证过太多意外,为了保持自己的客观和专业,时时刻刻都能够为职业球员提供专业意见,他必须摆脱自己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确保自己作为一名医生、一名专家的客观立场。
一直以来,马丁尽可能地避免成为任何一支球队或者任何一名球员的球迷,一切都只是以专业知识开道,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
但现在,马丁却在陆恪的身上看到了那股热情和执着,一个为了实现梦想而不断奔跑不断奋斗的身影,在这条道路之上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却从来不曾轻言放弃,元气满满地朝着目标持续狂奔。
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充斥了太多太多的残酷和冰冷,“学会放弃才是聪明的选择”、“即使坚持也看不到结果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梦想是生活里最不需要的童话故事”……人们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如此告诉自己,将其奉为圣经,认为这是生活的智慧。
竞技体育领域就更是如此了。这是一个讲究天赋的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但缺少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就等于零。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天赋的基础,尝试了一百遍一千遍,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那些所谓的坚持和努力,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残忍,同时也是对他人的干扰。
这不是勇气,也不是自信;而是顽固,一种愚蠢的固执。撞了南墙却不回头,这不是傻瓜还是什么?
可是,生活真的是如此吗?
每个人都是如此自信满满,每个人都是如此聪慧睿智,学会了放弃,生活似乎就终于可以一帆风顺了,抛弃了梦想的坎坷和波折,放弃了梦想的虚无和缥缈,选择“脚踏实地”地认命,这样的生活就可以算是幸福吗?
有时候,生活就是需要一点点傻傻的勇气;而梦想,它的最大意义不在于实现,而在于让生活变得可以忍受。
没有人认为陆恪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职业四分卫,没有人认为陆恪能够率领旧金山49人站在超级碗之巅,没有人认为陆恪能够在竞争激烈的联盟之中站稳脚跟,但……陆恪做到了,他终究还是做到了。
今天这场比赛,马丁真正地在陆恪身上看到了那股不屈的战斗精神,完美地展现出了“战士”的风采,而后他就联想到了去世的瑞恩-鲍德温,他能够深深地明白,陆恪和瑞恩之间的羁绊远远比人们想象得还要更加深刻。
瑞恩的离开,对于陆恪来说,意义远远不仅仅只是一名球迷而已。马丁完全能够理解陆恪选择带伤上阵的决定,这不是“职业医生”的判断,而是“专业球迷”的心声,不知不觉中,他就已经渐渐丢失了自己的客观立场。
有些哀伤,有些敬佩,有些苦涩,还有些幸福。那些错杂的情绪将胸膛塞得满满当当,却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更加无法宣泄,以至于面对陆恪的时候,马丁也难免有些失态,他真正地感受到了狂热球迷的心情。
此时,目送着陆恪离开的背影,唏嘘之余的苦涩难当,让马丁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鼻头微微发酸起来。
“马丁,谢谢,再见。还有……晚安。”
陆恪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马丁试图扬声回应一句,却发现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没有来得及说话,办公室的房门就重新关上了,那一句“晚安”在喉咙深处低低涌动着,马丁的肩膀重新松懈下来,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前所未有地,他希望陆恪的伤势不要留下隐患。
……
坐在轮椅之上,陆恪吃力地将办公室房门重新掩上,但整个高度和距离的空间感都变得陌生起来,以至于他的动作始终有些磕磕绊绊,他还是不习惯轮椅的存在,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站立起来,摆脱轮椅的束缚。
可是,陆恪却想起了瑞恩。
陆恪和瑞恩第一次碰面的时候,瑞恩就已经坐在了轮椅上。印象之中,轮椅似乎已经成为了瑞恩的一部分,他从来都不曾离开过那张轮椅,记忆里的瑞恩总是与轮椅一同出现;但……那不应该是本来的瑞恩,不是吗?
从罹患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开始,到失去四肢的控制而不得不借助轮椅的帮助,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瑞恩必须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眼睁睁地目睹着自己从一个健全的状态陷入残疾的困境中,他试图挣扎和反抗,却终究束手无策。
陆恪仅仅只是坐在轮椅之上两个小时而已,巨大的心理落差就已经浮现了出来,那么瑞恩又到底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呢?
想到这里,陆恪内心的躁动和烦躁就渐渐平复了下来,重新调整方向,抬起头,左右探寻了一番,寻找着莱赫或者文森特的身影,却不想,在走廊另一端看到了站立起来的家人们——不仅仅是陆正则和江攸宁,奥斯汀-纽曼和蒂芙尼-纽曼也都出现了,另外还有坎蒂丝-斯瓦内普尔。
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动作都微微有些局促。
本来可能是坐立不安地坐在长椅之上等待着,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陆恪出现的身影,大家就焦躁而急切地站立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就想要上前询问情况,却又唯恐自己的紧张和迫切给陆恪施加不必要的压力,就这样硬生生地完成了刹车,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镇定表情。
然后陆恪的视线就这样投射了过来,目睹了眼前这一幕。
看着他们试图靠近却又不得不假装泰然的模样,陆恪的内心深处却是感受到了淡淡的暖意,这就是他的家人们,最坚强也最坚定的后盾,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都不离不弃地站在自己的身后,即使是与全世界对抗也在所不惜。
抬起头,陆恪朝着坎蒂丝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轻轻颌首,示意自己没事,这让坎蒂丝用力抿住了唇瓣,轻轻颌首,坚强地表达了自己的信念:我相信你!
但是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却隐隐地蒙上了一层泪光,微微闪动着,泄露出了刹那间转瞬即逝的脆弱和不安,只是全部都巧妙地隐藏起来,笔直的肩膀和脊梁越发坚挺地直立着,因为她知道,现在陆恪需要支持,他们应该更加镇定更加坚强才对。
而后,陆恪的视线就落在了陆正则和江攸宁身上。
陆正则的动作微微有些僵硬,双手根本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只是僵硬而别扭地扣在了自己的裤线之上,表情竭尽全力地做出了镇定而坦然的模样,脸上还浮现出了一抹笑容,但脖子和肩膀根本就无法转动,泄露出了内心的紧张和慌乱。
江攸宁整个人则显得放松了许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陆恪,看起来丝毫没有异常,只是关切着陆恪现在的情况;但她的右手却紧紧地握住了陆正则的左手,那微微凸显出来的青筋,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真实情绪。那种患得患失、欲言又止的忐忑,显得小心翼翼。
陆恪眨了眨眼睛,将眼底还没有来得及涌现起来的温热压了下去,表现出积极自然的模样,努力以轻快的方式扬声说道,“不准备过来帮忙一下吗?我现在还是不太熟悉轮椅的基础操作,只能在这里干瞪眼了。我现在可以用得上一些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