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忍打断钱日生的思绪,就默默的站在一旁,静悄悄的打量着。灯芯啵的一响,只见钱日生捧着鸟笼,不言声的拿出屋子,随即又进屋关门,就这么怔怔的立在烛火旁。大汉越发的捉摸不透这个仵作,只是觉得对方跟换了个人似的,脸色又青又黯,瞳仁映烛,鬼火一般闪烁不定。
“要想出城,你就要帮我。”
大汉嗯的一声,随即一诧,上下打量着问道:“兄弟,我看你这情形,身上的事情估计也是挺麻烦的啊。”
“我要杀人。”钱日生陡然打断他的话语,侧过脸,语气冷森森的。
可能是一种直觉,大汉隐隐约约的从这个仵作身上看到一种别人没有的气质,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由得有点重视起来:“你要杀谁?”
钱日生扬起脸,神色在昏黄的光中显得明暗不定:“郡守,贺大人,”他逼视着大汉,咬牙切齿的说道:“杀了他就能出城!”
此时大雨已经歇住,凉风透窗而入,将窗纸吹的时鼓时凹,像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大汉盯着钱日生青黄不定的面庞,良久,此时他已经掂量出事情的分量。自己现在负伤被人通缉,身怀辛密没有了结,的确不能死的不明不白,要尽快出城才行。他看着钱日生阴沉沉的脸,眼前的这个仵作也是命不久矣的样子,自己胡乱插手,给他当刀使……他不禁挠了挠头,心里一阵的发焦。
素昧平生的两人,现在竟然莫名其妙的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大汉起身走到桌前,揉搓着手指询问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总要跟我说明白了我才好帮啊。”
钱日生用手扶了扶灯歪倒的灯芯,搓着指上的烛油,千言万语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他想到翠儿又想到瘦狗,不禁又出了神。随着一声悠悠的叹息,钱日生终于开了口:“郡守是假冒的,被我朋友发现了,此时已经被灭口,可是现在城门紧闭,恐怕……”他心忧的抬头看着大汉:“我也会死。”
短短几句话听的大汉已经明白了首尾,他心里也是一亮,果然是这样!但是他还有个疑问,这伙人杀官顶替,为什么要封城十日逗留不走呢?
钱日生灯下凝眉思索,从瘦狗发现郡守假冒后被杀,再到自己死里逃生,然后偷令签出城未遂的经历,慢慢说了一遍。屋内一时无人说话,沙沙雨声中如荒庙一般岑寂。
大汉微微闭目细听,良久,才瞿然睁目感慨道:“好险呐!”他脸色凝重:“这么说——现在要想出城,只能架着那假郡守硬闯了!”
钱日生抿着嘴沉沉的摇了下头:“不,我要亲眼看着他死!郡守一死,必然要火速上报,到时候水落石出,我们就能活命!”
“你活个屁!”大汉指节叩着桌子说道:“我现在伤还没好,经不得厮杀,再说为了你这破事,让我赔条性命?”他嘿嘿的一声冷笑:“这天底下就你精明!”
他忽地站起身随后又慢悠悠的补了一句:“我现在就可以走,随便躲哪里,八天后老子一样能出城!”
钱日生面无表情,紧跟着就是一句:“郡守是城外死的,为什么要送到这里查验?验状又为什么要押后十日?对方查你查的满城皆知,又是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的问的大汉一下子呆住了,钱日生炯炯生光的盯着大汉:“就是为了到时候让你顶罪!你跑了事后撕撸了明白吗?”他对大汉不甚了解,此时也只能放手一搏。晚上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深深烙在他的脑中……
明晃晃的刀刃犹在眼前,那假郡守阴恻恻的话语字字清晰:“这有什么无法善后的,城内杀手干的,反正有他担着,多背条人命打什么紧。”
钱日生脑中急速飞转,要想活命,就要拼个鱼死网破!他死死盯着大汉,心里盘算已定。一定要让他插手!自己最多担上个“被迫胁从”,反正贺大人是被人顶替的,自己抗拒在先,处理的好,能抽身事外也不是办不到的!
他一想到这个关节,一眼瞥见大汉腰带中露出的荷包一角,立刻又顶上一句:“你难道没有家人吗?”
岂料那大汉听了这句话仿佛定身法一样,钉子般定在原地,随后下意识的摸着腰畔又瞳仁乱跳的慢慢坐了下来。
钱日生偷偷盯着,嘴角都紧张的有些抽搐,他见过不少亡命之徒,可这两天的交往让他产生一个直觉——眼前这个大汉和江湖人有些不太一样,他犹豫!
人一犹豫就有牵挂,有牵挂必有顾忌!
大汉沉着眉梢,双眼都埋在阴影中,一时陷入沉思。
郡守之死,如同雪里埋尸,久后必明。他捏着自己的胡须,心不在焉的捻着。自己密约郡守,按理应该极其隐蔽才对,怎么会被人劫杀了呢?直觉告诉他:朝廷里走风了!他越想越怕,自己一走了之,兄弟们可就白死了!而且自己老母阿妹还在呐!刺杀郡守,多大的罪名!光靠自己也扛不住啊!
他不由得手捏了捏腰里藏着的荷包,这是妹子亲手织的,拉钩说好了的要是迟回去一天就要在里面放一文钱……
钱日生目不转睛的盯着大汉,他等待的心里也是百抓挠心,这人要是不肯帮忙,自己可怎么办!大汉终于深深吸了口气,钱日生也随着一喘,期待又惊恐的盯着。
灯影下大汉微微抬起头,眼缝里柔光流转,他心里已经定夺好了:要帮仵作!到时候他就是翻案的人证!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在这冷风夜雨之中达成了一种不可言明的默契,互视一眼,却都闪烁不定。
……
不知不觉,窗纸微明,仿佛翻书一样,一天又过去了。两人枯树一般各自想着心事,这时,屋外八哥陡然啼鸣:“平安是福,平安是福!”钱日生和大汉都微微一愣,陡然一个激灵——来人了!
大汉慌忙四下张望,不大的屋子没处躲藏,大汉瞠目乱看,一眼盯着床下!他也不管了,一把将刀抄在手里,忽的下就钻了进去。
钱日生看的目瞪口呆,也一时麻了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恰好此时,敲门声响了。钱日生咽了口涂抹,竟然半天挪不开步子,敲门声催命似的又响了起来,他颤悠悠的打开门,心里一个哆嗦,竟然是师爷!
二堂拜见郡守之时,他见过这个人,一身长袍,枯树一般的站在那个假郡守身边,钱日生站在门口,不敢让对方进门,可师爷一双冷目扫的他心里发慌,只觉门板传来一股力量,他被对方不客气的一推,立刻踉跄了几步退进了屋内。
师爷横眉冷目慢慢踱了进来,可能因为连天降雨,屋子里一股挥散不去的怪味,那人四下随意瞥了两眼,一眼就看到桌上竟然有两个碗。
“屋里有人?”
大汉躲在床下,大气都不敢喘,心想完了完了,要是这时候那钱日生把自己卖了,哪怕手指头指一指,自己在床下躲没处躲,避没处避!他此刻不敢乱动,只能死咬着牙强自镇定,一颗心都能捏出汁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柄长剑隔着床板将自己穿个透心凉!
“就我一个人住。”钱日生的言语让大汉稍稍松了口气,心里想着你小子还算上路子,这才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师爷狐疑的盯着他,指着桌子扬了扬下巴:“怎么两个碗?还有谁来过?”
钱日生头皮一麻,脑子都空白一片,迟疑间已经被师爷看出了端倪,只觉对方仿佛瞬间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只干瘦的手如同钢钎一般死死卡着自己的喉咙:“你说谎!”
钱日生喘不上气,用尽力气解释道:“瘦……瘦狗前晚来过……”
师爷一愣,略一思索,瘦狗他一清二楚,就是他杀死的,时间上好像也对的上,便哦的一声,放下了手。钱日生只觉得自己陡然松脱,双脚这才踏实的站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几欲干呕。
“你那朋友是吧,”师爷冷冷的看着钱日生,伸手在鼻子前扇着风:“一股子怪味儿!”
钱日生不知道这个师爷怎么会突然来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余光闪了一眼已经放亮的窗纸,觉得对方应该不是来杀自己的,心里也是微微缓过劲儿了。
那师爷将这个屋子随便打量了一眼,转身就往门口走,钱日生这才脱了劲儿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岂料对方一个转身,竟然冲着自己笑,前日升一下子竟然都站不起身来。
他满头虚汗怔怔的望着,心里想着难道对方看出什么了?
师爷伸出手,轻声哼了两声:“拿来!”
钱日生一时没明白,对方手颠了颠:“令签拿来,听城门口说你昨夜里要出城?”对方笑吟吟的面庞让钱日生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既惊恐又尴尬的从怀里掏出令签,低着头递了过去。对方接过后,轻轻敲着钱日生的头,一字一句的说道:“贺大人让我跟你说,好生在家待着,别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蠢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