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钱日生脸色白的跟窗纸似的,背上一层的细汗,只顾着点头,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眼睛盯着地面,可前面师爷的双腿却还不挪步,他心里焦急的跟烧了旺碳似的。

那大汉躲在床下,一手握着刀把,眼睛也在床下盯着师爷的那双腿,心里已经横了心,只要对方起疑想要过来看床下情形,腿来砍腿,脸来剁头,总之就是咔嚓一刀再说!不知不觉他手心里也是汗津津的。

只听那师爷的话语传出:“第二次了吧,”只听啪的一声,钱日生一声疾呼,似乎是挨了狠狠一巴掌,惊得门外的八哥都扑楞了一下:“平安是福,平安是福!”

“听见没?鸟儿都比你清楚,平安是福!你好不晓事!”

钱日生含含糊糊的答应着,师爷这才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可刚走几步,却又“咦”的一声,声音不大,惊得室内两人都心里一悬。大汉心里更是急的骂娘,没完没了了!

只见那师爷皱着眉头转身问道:“不对吧,”他又心里默算了一遍:“你昨天白天出城,听说是要运尸体出去掩埋,是吧?”

钱日生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子明白了师爷的言外之意,糟了,数目对不上了!

“敛房里那天只有一具尸体,瘦狗的尸体是晚上来给你经手的,那你白天的哪来的尸体?”随后又四处指了一下:“尸体呢?”

天色放晴,蝉鸣啾啾,叫的人心烦意乱,钱日生却如堕冰室,寒凉遍体。

师爷盯着桌上的两个碗越发觉得起疑,看着钱日生恍惚的模样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更加察觉不对,刚要上前,只见钱日生反倒站了起来,苦着脸说的字正腔圆!

“葛大人离任之前,还有一具尸体,是自杀的,案卷里有。”

那师爷一愣,隐约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却又觉还有些对不上,刚要开口,钱日生机敏的抢了话头:

“那天去二堂拜见郡守,就是说的这个事情,师爷您也在旁听见的。”

“呃……”师爷眼珠子转了转,想着那天钱日生去二堂回话的场景,的确那天说了句什么“尸体不宜停放过久”、“可否将尸体运出城外掩埋”的话语。他在回忆里慢慢对应着,倒是有这么一回事,这才终于点了点头,但是又微微一偏言语上还是不依不挠:“嘶——那尸体呢?”

钱日生难就难在这里,那大汉躲在床下也是干着急,自己不就是当时的那具“尸体”嘛!这下好了,给人堵了个瓷实,现在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岂料钱日生竟然冷不丁冒了一句:“在床下。”

“啊?”师爷和床下的大汉一个嘴上一个心里,都是一惊!

师爷瞪着眼睛上下看着钱日生,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只见对方面无表情,低眉顺眼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抿着嘴一脸的嫌弃,心里不由得漫上一股子凉意,顿时想到一进屋就闻到的怪味儿,心里有些发毛!自己也算是见过生死,不怕鬼神的人物,可还真是头一遭听说仵作把尸体放在卧房床下的!

他赶紧侧过身子盯着黑黢黢的床下,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想去看又觉得瘆得慌。大汉那头也是牙口紧闭,绷得额头青筋直爆,手紧紧攥着刀柄,刚想爬出去拼个一了百了,耳边只听钱日生话语:

“活计放院子里肯定不行,风吹日晒的这不成暴尸了?四周又都是邻居,眼下又出不了城……”

他话语说的含含糊糊,师爷听的也是若有似无,影影绰绰的好像都对的上,想要细想又一时抓不到要领。

“所以我只能先放床下了,昨天贺大人说,可以一并放棺材里收敛,师爷你也是在的。”

话到此处,一桩顾头难盖脚的破绽终于算是囫囵了结了。钱日生临机反应,说的遮遮掩掩却又有头有尾的全圆上了!一席话说的床外床下的师爷和大汉都定了神。大汉心里更是阿弥陀佛的一顿喊,连同钱日生都念叨上了。

师爷眨巴着眼睛,给这几句意料之外的回答整的一愣一愣的,一想到屋里的怪味,更是有些恶心,内心此刻其实已经信了几分。因为昨晚就派了人在外头盯着钱日生家,的确没见着人进出,可他心里还是不除疑,便指着床下:“拖出来我看看。”

钱日生答应了一声,绷着脸走到床前弯下腰,那大汉刚要拔刀,却见钱日生正焦急的冲自己挤眉弄眼的,随即伸手摁了摁自己的膝盖,然后顺着腿抓着自己的脚踝,大汉刚一楞,只见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开始把自己往外拖!

大汉此时福至心灵,一下子明白了用意,赶紧绷直身体,一动不动,死鱼一般任凭钱日生拖拽。一连的大雨,屋子里本就一股子怪味,床下更是杂味混沌,只见钱日生费力的跟拔河似的把大汉拖出半个身子。

大汉眼盯床外,刀柄都被攥的发烫。只待师爷过来,他翻出去就是一刀!

此时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只听钱日生气喘吁吁的说道:“师爷,劳驾,这活计……太重了,一个人摆弄不了,能不能帮忙……”

那师爷捂着鼻子,心里真是一阵的发毛,自己几经厮杀,血肉横飞的硬仗从不皱眉,但是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个场景!竟然有人能枕着死人睡觉的,真是让他难以想象!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这个屋子阴森森的让他有些憋气。

他往前走了几步,匆匆细看了一眼僵直的“尸体”,心里只觉得凉意逼人,看着都硬透了,他打心底的佩服:“你们这做仵作的……还真都是狠人呐!”

钱日生也不答话,就耷拉着眼睛坐在地上。

师爷皱着眉头,奇怪的盯着钱日生,只见对方脸色青灰半死不活的,吊梢眉,耷拉眼,印堂窄,人中短,还真是一身的败相,此时看来更不像阳间之物!他觉得味道好像更浓了,心底也是一阵阵窜凉,情不自禁的问了句:“你们也不忌讳?睡得着觉嘛?”

钱日生也不知道是心里怕急,还是想到了之前一起料理活计的瘦狗,泪水在眼眶里晃荡着竟然滚落下来:“习惯了……习惯了就好……”

大汉心里直呼好家伙!你小子装的是真像啊!

师爷看着眼前的仵作,这时更加确信了,点着头竖着大拇指:“真是隔行如隔山呐!我今天也算是见识过了,大开眼界!”

说完头都不回转身开门,迎着外头金灿灿的阳光,有些迫不及待的迈了出去,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回身叫了声:“钱仵作,贺大人要你安心在家整理案卷,不用去衙门了!”转而便径直离开了。

钱日生直愣愣的盯着门外,等了好久,这才一口大气喘透了,背上一阵的寒凉,衣衫竟然都湿透了。他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只见大汉正躺在地上喘着气,也是死里逃生的模样。

“现在可怎么办?”钱日生支起窗户,颓然坐在凳子上,眼睛盯着外头刺目的日影,久久不肯移开目光。

大汉用刀支撑着身体,有些疲惫的站了起来:“听那师爷的话头儿,你现在已经被人盯上了。我要是他们,也一定会派人盯着你。”

钱日生不语,看着发白的窗纸愣愣出神,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要不是因为仵作的身份,自己肯定和瘦狗一样要被人灭口。他喃喃自语:“还剩七天了。”

两人老僧入定一般的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屋外八哥干哑的声音夹杂着一阵敲门声,他和大汉几乎同时站了起来,钱日生胆胆怯怯的走出房门,烈日悬顶都觉得浑身冰凉,敲门声伴随着一个人声:“钱仵作在吗?”

钱日生打开门缝发现竟然是赵家饭庄的伙计,手上正拎着一个食盒。

他有些诧异的问道:“这是……”

“钱仵作,简慢了,这是衙门里特地给您定的,说您最近劳心查案,要我们一日三餐好好伺候。”他说的声音又快又低,仿佛生怕周围有人听见。

“啊?一日三餐都送?”钱日生冷不丁的声调一提,将那伙计都吓了一惊,赶紧四下看了看说道:“连送七天呐。”

钱日生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将餐盒递到了怀里,同时还补了一句:“要我说您就是时来运转,这份体面,你师父都没有过呢。”

“谁让你送的?”他紧跟着问了一句。

那伙计生怕被人见着似的,回了句冯师爷便匆匆走了。大汉门缝里偷偷瞄着外边,直到钱日生进屋,才说道:“什么人?”

钱日生沉默不言,将食盒敦的放在桌上,随即将里面的饭菜端了出来。三菜一汤,三碗白饭,可钱日生却眉头紧皱的缓缓坐下,一日三餐送上门,用意一目了然,就是不准他出去了。

钱日生留意到几道菜都是素菜,这一点让他更加惊恐,因为他自从从事了仵作行当,就再也不碰荤腥,由此可见对方已经把自己摸得清清楚楚。

窗纸被清晨的凉风吹的一鼓一翕,钱日生也幽幽的叹了口气,他能感觉一只无形的手卡着自己的喉咙,已经开始逐渐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