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早就饿极了,操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他一眼就瞧出问题所在:“对方已经防你防到这个地步,连门都不让你出了,你要杀郡守出城,恐怕难上加难。”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焦急万分,仵作被人死死钉在家里,自己也极难出去,不由得心里也乱了方寸。
一阵沙沙的树响传来,微热的风吹入室内,钱日生眼神空洞的吃着饭,面前的饭菜味同嚼蜡,他莫名的想起了好朋友瘦狗,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闻到了饭菜香,瘦狗也不会去府衙的厨房寻吃的……
不知不觉间他眼睛里已经含着一股热泪,随即发狠死的扒了一口饭,眼前浮现出瘦狗的模样,正坐在自己面前,吊儿郎当的嬉笑怒骂。瘦狗被人欺负时总是畏畏缩缩的屁不都敢放,可在他面前却总喜欢传授做人的道理。
“人怕狠的鬼怕恶的,当真不要命了,阎王也得让你三分。”
瘦狗的话语钱日生往往一笑了之,可这句话此时却戳中了他的心。当一个人在绝境中又要面对一个极其强大的对手时,他的想法往往简单而又直接:
面见郡守,近身刺杀。
钱日生在心底已经盘算了好几遍,他认为这是唯一能活命的机会。只要得手必然惊动衙门,按朝廷规矩,郡守一旦出事,城外驻军就要进城接管佳梦关,以防外一。假郡守身边的人做贼心虚哪里顾得上自己?到时候案子火速上报派人调查,自己就能活命!
那天晚上他已经领教了假郡守的厉害,要想硬拼自己死路一条,所以,只能出其不意。
首先不能赤手空拳,他是仵作,跟着师父检验伤口之时,会准备各种各样的刀具用来尝试复原案发的情形。所以自己的这个大胆的计划,对于兵刃的选择,他着实考量了一番。
他特意选择了一柄刃长六寸的剔肉尖刀,便于藏身也极其锋利,捅刺是最难防也是最隐蔽的。他目光看向大汉,对方早就观察他好久了开口问道:“你这是准备拼命了?”
钱日生眼睑下映着匕首游离不定的光:“还有七天了,我不能等死。”
大汉盯着钱日生注视良久,他能感受到这个仵作骨子里是有股狠劲的。其实仵作得手与否对他无所谓,自己正好可以趁乱脱身,唯一要顾虑的是不能让这个仵作在自己家里动手,要不然谁死谁伤自己都不好藏身。
于是他一脸庄重的开始剖析道:“对方要盯住你,一个人是不够的,起码要两个人,这样白天黑夜能够轮班。”
钱日生呀的一声,突然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假郡守那里究竟有多少人呢?他想到那天敛房中郡守是孤身前来的,所以也是基于这个才设想的计划。
“万一郡守身边还有人……”
岂料大汉却沉着异常的说道:“假郡守身份在那里放着,他不好亲自来盯你,所以只有下面人才能做这个事情,”他盯着钱日生眼神飘忽不定的伸出手掌:“他们一个四个人,我料想郡守和师爷在一起坐镇衙门,下面两个人负责盯梢。”
“你怎么知道!”钱日生猛地一抬眼,牢牢盯着大汉,心里也陡然警觉起来。
大汉面目狞笑,哼了一声说道:“因为他们劫杀郡守贺谨,我看的清清楚楚,其他人都被我杀了。”
直到此时,钱日生才知晓为什么假郡守这么大张旗鼓的要搜查什么逃犯,原来对方杀官顶替的秘密是这个大汉亲眼所见!他眼神飘忽的在大汉身上逡巡,计划疏漏的一角已经在他脑中补全。
“你究竟是做什么的?”钱日生凝视着大汉,一个江湖逃犯不会有这么缜密的心思,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大汉绝对不简单。
大汉眼神微微黯淡了下去,似乎不想多谈,只是敷衍了一句:“这你不用管,我要不是有伤在身,也不会耗在你这里。”正说着大汉走过来随手一拿,本来攥在钱日生手中的匕首不知道怎么就到了他手里,他手指轻轻拨着刀刃:“你不会功夫,要想杀人只能偷袭。”
“你教我!”钱日生冷冷的看着他,心里却打着另外的算盘,从大汉身上他已经觉得胜算又多了几分,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时机。
大汉冷笑了一声:“出手见真章的东西是半点掺不得假的,这怎么教?”
钱日生紧紧捏着刀柄:“你教我个趁人不备的法子。”
大汉不答,拧着眉头闭目沉思,手上时曲时伸还会比划两下,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睁开眼说道:“动作要领太多的你一时半刻也学不来,我教你个最简单的。”他说完嘴一闭,“失手必死”四个字终究没有说出来。
大汉教的招式的确不难,抽刀,箭步前冲,捅刺拧转,简单的动作钱日生已经练了上百遍,直到天已黑透,却还是达不到攻其不备的效果。
毕竟成败在此一举,钱日生每刺一刀,仿佛都真的扎在郡守身上。肋下,人体最柔软的地方,位置也容易得手。他想象着那天郡守昂首抚须的模样,又猛地迈步刺出一刀……
那大汉坐在一旁,一边大口的吃喝,一边强调着动作的要领。有时候会站起来,配合钱日生,可这次钱日生刚准备从背后拔刀就被叫停了。
“哎呀,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连贯自然,要出其不意。”说完他自己又忍着疼痛示范了一遍。只见他随意的走了两步,又是手上挠脸,又是嘴里说话,四处张望之际突然拔刀近身,腾腾的杀气竟把钱日生吓了一跳!
“看见没?”大汉低声嘱咐:“一定要是这样,不能走过去让人就感觉到你硬邦邦的。对方有了防备,你怎么近身?等着被搜身还差不多。”
风声吹着窗纸,一鼓复又一翕,仿佛悠长的叹息,钱日生似乎找到了感觉,动作果然流畅自然多了。
大汉也略略点了点头表示满意,随后继续说道:“千万记住,一臂的距离你才能出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拿筷子,陡然一个迈步向前,左手将钱日生手腕一按,紧跟着做了一个捅刺的动作:“一招得手,一定要身体压上去!”
说到这里,大汉又往前冲了一步:“腰腿发力顶着对面,然后——拧转刀柄,这样对方才会疼的无法反击!”
钱日生仔细的听着,手上也有样学样,一遍遍重复着看似简单却环环相扣的动作。
之前总觉得杀人很简单,无非白刀进去红刀出来,可真的练起来,钱日生才知道门道之深,处处都是细节要领。
钱日生有些累了坐在桌边喝了口水,想到自己要面对那个夜枭一般的假郡守,他心里就一阵的突突,突然的就有了几分胆怯:“这……能行吗?”
大汉嚼了口菜沉吟着说道:“你唯一的胜算,就是你不会武功。”
第二天晌午时分,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钱日生抖擞精神的开门叫道:“谁啊?”
门外的声音听起来耳熟:“钱仵作,是我,给你送饭来了。”
钱日生一颗心陡然一提,深深吸了口气打开门,眼睛迅速的扫了一眼外面,只见那伙计笑吟吟的又递上一份餐盒:“这是给你送的酒食,钱仵作你真是时来运转了呢!”
伙计一边说着一边递过餐盒转身就要离开,可身子刚动胳膊肘却被钱日生一把拉住,只见对方凑到自己身边低声说道:“劳驾,下晚的时候帮忙送一份香烛纸钱来,我好发送发送瘦狗。”
那伙计一听顿时觉得身上一层的鸡皮疙瘩,刚要拒绝钱日生紧跟着就是一句:“大家相识一场,好歹也算积一份德。”说完竟然在他手里塞了一小块银角子。
伙计低头看了一眼,有些诧异的盯着钱日生,这个仵作平时磕磕巴巴的一副窝囊样子,怎么今天跟变了个人似的?
一个仵作口里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他纵使万千的不情愿也只能勉勉强强的答应了:“晚饭后我去买了送来,要不然这么晦气的事情掌柜的知道了不得抽我耳刮子?”
钱日生看着伙计身子拐入窄巷,左右闪了一眼便迅速把门阖上,耳朵贴着门听了好一会儿,这才忐忑不安的回了屋。香烛纸钱不重要,他需要盯梢的人分神,自己和伙计说了这么久的话,对方如果看在眼里肯定要跟着去查看的。
那香烛店都在城西老庙附近,伙计晚上才去买,要想一路跟过去恐怕回来也来不及了。想活命,就要让一潭死水泛起波澜,要让对方忌惮自己,才能争取更多的余地。
“杀人也是门手艺,”师父故去多年,钱日生几乎没有什么追忆,直到这时,他才开始回味师父的话语。希望能从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些帮助。
“有的人手脏,总喜欢胡砍,伤口乱七八糟,可真正致命的反而是对方流血过多。缠斗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说不定还会被人反杀。”
院内起了风,吹的桑树沙沙作响,经久不息,钱日生感受着这久违的平静,回味着师父的话语:“有的人杀人就非常讲究,瞅准了一刀就是一刀,不拖泥带水,得手就能脱身,每一步人家都迈的扎实。”
师父的话语此刻品味都让钱日生意犹未尽,以前从未留意过,此时此刻,却让他有了新的领悟:
“一个人的秉性和脑力,和会不会功夫无关,讲究人干什么都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