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干是个有心人,郡守已经安置好后特地在门外安排了兵卫值守,无形之中反而将钱日生和马先保护的极为周全。最担心会从中阻拦作梗的冯师爷反而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这让两人的担心略略平定。
马先的刀伤触目惊心,连夜派人请来的郎中用了上好的药剂仔细涂抹又小心包扎,按照郡守的要求就安置在外屋静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钱日生醒来时只见窗纸透亮,他一醒神赶紧翻身坐了起来。郡守的房间有种陌生的味道,他左右扫了一圈,只见脸上发痒,伸手就要去抓,这才想起来还带着郡守的妆容,他见着外头无人,将胡须头套尽皆撕下小心放在一旁。
隔壁的马先也悠悠醒了过来,揉着肩膀一步一挪的走到里屋,看到钱日生的模样赶紧提醒道:“戏还没唱完呢,你着急拿下来干什么!”
“捂得脸上痒死了,”钱日生一边揉着一边说道:“我们今天出城?”
马先嘘了一声,仔细瞄了眼窗外,声音压得低低的:“现在你是郡守,要走就赶紧走,万一露馅了咱们就完了,”随即挤眉弄眼的说道:“那章儿不是在你那里吗?”
“可是去哪儿呢?”钱日生绝口不提印章,反而有些茫然的问道:“文牒路引也没有准备,而且我一走,万一给人追上……”
马先嘶的一想,夜里他已经偷偷摸索过了,的确没找到印章,显然钱日生连自己都不放心,但是他也不能说破,只能哼哼哈哈的表示赞同,心里却暗骂不断。
这个死仵作说的在理,城内冯师爷不敢发难,出了城可就难说了。他本是身怀机要线索和贺谨交接的,结果贺谨赴任途中被人半道截杀,自己是“已死之人”,现在何去何从他也拿捏不定了。
“那个人在东宫,和佳梦关有联系。”他望着明晃晃的窗纸,回味着自己掌握的这条线索,朝廷里那个内鬼的秘密现在只有他知道,一旦被人发觉他没死……
想到此处他不露声色的闪了钱日生一眼。
窗外细雨如丝,打的窗棱沙沙作响,两人沉默中就听见外头有人走来,钱日生赶紧将头套胡须穿戴整齐,马先也动手帮忙,左右看了几遍,却听赵公干的声音传来:“大人醒了吗?”
钱日生清了清喉咙,模仿着假郡守低沉的嗓音故作深沉的问道:“什么事?”
“新任的郡丞和郡尉到了,快到衙门口了。”赵公干请示道:“门卫也请示现在逃犯伏诛,是否可以开关了?”
钱日生一听,和马先对视了一眼,心里都一阵的发毛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大雍郡治郡守总揽全局,郡丞负责民事,郡尉稳定治安,可是万一新到任的官员认识贺谨,自己一露脸不就当场戳穿了?
赵公干厅里面没有动静,在门外又问了一句:“大人?”
只听隔壁吱嘎一声门响:“封城十日怎么让人进来了?”冯师爷一如既往的高傲,一开口就有种震慑众人的气势。
赵公干在门外语气有些难堪:“没法子的事情,毕竟是新上任的郡丞郡尉,门卫也拦不住啊。”
“开关先不忙,我进去先和郡守商量一下。”
屋内的钱日生和马先都屏息凝神,只听冯师爷在门外叫道:“大人可起床穿戴好了?”
这句话问的钱日生心领神会,连忙胡乱整理了一下,老是不开门肯定让人起疑,他略一思忖,冲马先使了个眼色。
马先谨慎的将门打开,冯师爷冷着脸便迈了进来径直走到钱日生卧房里大大咧咧的一坐,钱日生低着头坐在凳子上,始终不敢直视。
只听对方喑哑着嗓子说道:“你这么个怂样,可瞒不了别人。”冯师爷出乎意料的言语让钱日生有些诧异。
对方上下打量着钱日生继续说道:“你现在是郡守了,一定要假戏真做,出门要挺胸抬头,你越是不敢看别人,别人越会偷偷打量你,众目睽睽的反而会露馅。”
钱日生和马先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的冯师爷,对方却在钱日生身边来回审视:“衣服里已经缝了垫肩了,但是你肚子上还要塞点东西。”
钱日生给这么一提醒,一下子想起郡守和自己谈话的模样,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抚胡须,侃侃而谈的确有种凛傲的气度。
冯师爷从郡守的箱子里拿出准备好一个布包,丢到钱日生手里然后替他塞好,有意无意的在钱日生身上拂了拂,钱日生明白他想找钤印也不点透,佯装不知的用腰带将布包固定住,才缓缓站起身模仿起郡守的模样。
“挺胸,抬头,肩膀打开”冯师爷夜里去敛房仔细翻找过,可怎么都找不到那枚印章,料想在钱日生身上,可还是没有找到,终于领略到这个仵作的厉害之处,于是按捺着怒意提醒道:“把肚子挺起来,走路要迈开大步!”
说完竟然下令似的让钱日生走起来,钱日生一手放在背后,想象着郡守的模样,慢慢踱到门前,马先竟然都看的痴了。
“等会接见不要多说话,昨夜郡守遇袭,身体不适,修养两天也是应该的。”冯师爷在一旁轻声说道。
马先在一旁冷冷的说了一句:“万一是熟人,岂不是当面戳破了?”
“不会,”冯师爷将钱日生的衣服抚平,又整了整肩头一边看着一边说道:“贺谨担任了两年使臣,回国就来佳梦关赴任,地方上的官员他不熟悉。”
马先冷冷的说道:“你知道的真清楚。”
这时门外有人一路小跑的过来,在门口催促道:“大人,郡丞和郡尉已经到二堂了……”
钱日生刚要回头询问,冯师爷竟然哗的把门拉开,一阵冷风拌着凉雨钻入脖领,激的他一缩,冯师爷却再后面低喝道:“大人请!”
他一下木在当场,却见四周兵卫整齐划一的一齐躬身行礼:“参见大人!”
冯师爷在后面顶了他一下,马先也朝他身边一站,钱日生左右看了两眼,深深吸了口气迈开大步,挺胸凸肚的便沿着回廊往前走去。
余光中来往的差役兵卫尽皆避让,低头垂脸的站在一旁,他一眼看到赵公干,心虚的又是一顿。赵公干抬头看了他一眼竟然立即避开目光,头埋得更低了,钱日生心里这才稍稍松脱了点,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赵公干亦步亦趋的跟着,冯师爷贴在身侧好似请示一般:“大人,今日开关可不太妥当,毕竟刺客虽然伏诛,但是还要清查是否有同伙。”
钱日生知道对方实在提醒自己不能接见,于是低沉的嗯的一下,一行人沿着回廊穿过月洞门便听见西花厅里有人说话,几个人一齐停下,钱日生下意识的就想避开,马先却偷偷捏了他一把。
冯师爷耳语道:“别怕,有我!”
钱日生颌下的胡须都紧张的发颤,一咬牙迈开大步真就昂首挺胸的径直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只见堂中竟然来了三个人,正谈的尽兴,陡然见到钱日生,一齐止住了嘴,纷纷行礼。
钱日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径直走到上首一坐,马先和冯师爷左右一站,显得十分刻板严肃,反倒让下面的三个官员面面相觑。
为首的一个官员长得温文尔雅,却盯着钱日生看了又看,便清了清嗓子:“吏部参议胡孟龄,奉命陪同佳梦关新任郡丞王铄、郡尉杨星上任交接,”说完就递上两名官员抬本:“请大人验看。”
钱日生不搭话,场面有凝住了,冯师爷赶紧下来双手接过转过身冲钱日生眨了眨眼睛,钱日生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拿过抬本看的极其认真,只见上面官员名姓籍贯履历还有相貌描述,官职委任,最后是一方吏部的钤印。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看完一本就继续看下一本,这下弄得堂中站着的官员又是互相看了看。郡尉杨星身材修长,长得棱角分明双眸闪亮,唇上横着一道一字髯须,一看就是个精明角色,他略略歪过头,眯着眼仔细瞧着钱日生,却见对方看了他一眼又避开了。
三名官员都在暗自琢磨,验明身份这不过是走过场的事情,怎么这个贺大人看的这么认真,难不成当官还能假冒不成?
胡孟龄有些尴尬,斟酌着套着交情:“贺大人,许久不见你变得清瘦了一些啊。”杨星也眸子一闪,又偷偷瞥了一眼台上的“郡守”,等待着他的回答。
钱日生脑中顿时嗡的一声鸣响,怕什么来什么,一边急速的思索着郡守的模样,一边嘴里“唉——”的一声长叹。
只听冯师爷又接口道:“诸位大人见谅,贺大人昨夜遇袭,身体还有些不适。”
这句话一下子吸引住了大家,都带着关切之色凝视着钱日生,胡孟龄啊的一声惊讶道:“我说怎么贺大人脸色看起来不太对,可曾受伤了?”
钱日生他胆战心惊的不知道该看哪里,陡然间却碰上了杨星贼似的目光,他一愣神想起自己刚出门官差衙役垂手低眉的模样,冯师爷的话语在脑中闪过:“你越是不敢看别人,别人越会偷偷打量你,众目睽睽的反而会露馅。”
于是他鼓起勇气坦然对视,可杨星却不趋不避反而更加炯炯有神,两人的目光对峙似的相互看着,钱日生硬犟着盯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避开了眼神,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乱跳。
可这个姓胡的一句接着一句:“那凶手可曾伏法?”
老不说话肯定遭人怀疑,钱日生不由得呼吸都有些不安,台下杨星的目光仿佛躲在树丛引弓待发的弩箭,让他有种被人窥伺的不安,这人老盯着我干什么!
突然,他想到当时自己面见郡守时的场景,于是一边回忆着一边模仿道:
“本官刚一上任,这里就命案叠发,按理——葛大人治下不该这样啊。”
这一开口压抑凝重的二堂明显的松脱了,冯师爷也暗自虚了一口气,赶忙接口道:“凶手昨夜闯衙行刺,已经伏诛了。”
胡孟龄心里一个突突,立刻从中体会到深一层的含义,贺大人和前任葛大人果然不合拍!都城里的确有这么一丝传言,据说葛郡守在佳梦关私下经商,难道贺谨赴任是要调查佳梦关走私一事?
他眼神一闪,佳梦关孤悬在外乃是大雍西北重镇,是个水深难测的地方,而且风闻前任葛大人和都城中某个王子似乎还带着瓜葛,这个时候有人行刺……
想到这里他瞳仁一跳,领悟到这个话题不能再往下延伸了,于是打了个哈哈转脸对着下首的王铄、杨星两位官员说道:
“贺大人可是从西昌使臣位置上调任过来,今日既然见到了,我也就脱卸了责任,这就启程回去复命了。”
钱日生憋着一股劲儿,装模做样的摸着颌下的髯须点了点头说道:“幸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