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珊珊去上班, 夙夙打了车回去。她接到电话,郑凌锋说离婚协议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她签字。根据协议, 公司、房子和莱克萨斯, 都留给夙夙, 以及当时用作流动资金的一大笔现金, 都存到夙夙户口的名下。
夙夙只装作样子地快快翻了几页协议, 然后直接打开最后一页签字。她根本没看里面的内容,一字也不入眼,细细的铅字如密密麻麻的满页满页的钢钉, 扎得她遍体鳞伤。拿着离婚协议书,她几乎站不稳, 虽然她想了一晚上来为此做心理准备, 但薄薄的纸依旧重逾千金。不是说签字了, 就解脱了吗,原来这又是一谬论。原来自己无论如何, 还是爱他,可惜他不再专属于她了。
“夙夙,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给你幸福,所以我只好放了你,让你自己去找幸福。”郑凌锋的声音低沉, 像是从旷世的涯边传来, 打在心上, 连全身也跟着共振。
夙夙低着头, 看着两人脚上的情侣毛绒拖鞋, 哽咽中说不出话。她真的很丢人,字都签了, 还来流眼泪。她惟有低着头,惟有不说话,才能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懦弱,才能不让他发现自己对这份感情终结的依恋。她一直说着哭最后一次,哭完就当为他们的婚姻做祭祀礼,然后不再哭了。原来都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戏。她哭了一次又一次。原来控制权在自己手上的事情也是这么的难。她的心不能自主。她弯腰挽鞋跟,眼泪的清珠就滚落在毛绒拖鞋的猪耳朵上,一瞬便吸得没了痕迹。她握着门柄的指节由白泛青,咬唇说:“需要我说谢谢吗?”
郑凌锋语噎,看着夙夙微抖的背影,把拳握了又握,死死地克制住想抱她的冲动。
夙夙推门出去。兜兜转转,分分合合,终究要离开。
“照顾好自己。”
“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
郑凌锋和夙夙之间隔着一扇木门,却像隔断了今生。隐约听到夙夙很小声地重复了两遍说会照顾好自己,他笑着滑坐到地上,眼眶烫热,“夙夙,你一定要幸福,要加倍的幸福。”
夙夙如游魂一样游荡在大街上。晚上还不知道去哪,难道还打搅珊珊吗,实在不好意思,到小姨家,她又觉得说不出口离婚的事。
夙夙逛到以前的公司楼下,颜臻碰巧和罗晓一块出来。夙夙与颜臻的视线撞在一块,然后两人都同时迅速地别过头。罗晓笑着朝夙夙打招呼。夙夙看着颜臻很快上车离开才走过去,“下班?”这时候不下班,难道上班吗?但她实在没心情想话题了,出口才觉得自己的话问得搞笑。
罗晓也大概从赵珊珊那了解到夙夙的近况,知道她心情不好,便说:“一块吃饭,当是叙旧,也当谢你牵线搭桥,千万别推。”
“不了。”夙夙摇头,“你约珊珊吧,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再谢我就成。”
罗晓挠挠头,“她还在拼杀,我约不出来,所以才想借用你的名义的。”
夙夙浅浅含笑,拿出手机给赵珊珊打电话。自己不高兴,总不能让别人也陪着不高兴。只是她也开始质疑,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怎样应该放手,怎样应该挽留。或许,她学不会的永远就是潇洒。
赵珊珊人还没坐定,就开始交代,生怕夙夙转眼又不知道避世藏哪去了,“今晚到我家睡,明天我陪你去找郑凌锋。”
夙夙浅浅而笑,“珊珊,我签了。”
“签了?签什么了?”赵珊珊突然意识到是什么,把菜牌甩给罗晓说:“去那边看着点菜去。”然后坐到夙夙旁边,“你竟然那么快就签了!那财产怎么分配?”
夙夙看着白瓷杯里青茶,浅浅的黄绿色,透明的映着她的笑,染上些许颜色,不再苍白,“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你个白痴!”赵珊珊连喝了两大口茶顺气,“你不吃,那小的也不要吃了?你发什么神经啊,你拿了又不是给自己花,是给肚子里的花呀!”
夙夙淡笑安然,茶香飘袅而上熏着她的眼睛,润泽着她已经干枯的眼角。她缓缓闭眼再睁开,笑容略添,“我会照顾好宝宝的。”
赵珊珊被闷气压得很不爽,扭头看向店外,大口大口吸气平息。她瞧了好一会,发现郑凌锋竟然在路旁坐在他的别克里,呆呆地远远地看着夙夙。嗯,很好,终于有发泄物了,赵珊珊扯起嘴角一笑,压着声音对夙夙说:“去趟洗手间,你等着罗晓,帮我检查下他点的合不合我口味。”
夙夙对着杯子吹气,听了赵珊珊的话又笑了,“我怎么知道你跟了他之后,口味有没有改变。”
赵珊珊趁着夙夙没抬头发现,跑到郑凌锋车前,开了车门把郑凌锋拖出来。
郑凌锋也很配合,解了安全带就下车。他看着夙夙的侧脸,眼神变得迷蒙,他们真的分了,她不再是他的了。“夙夙还好吗?”不知是因为深秋干燥,还是因为见到夙夙而情绪波澜,他的声音略哑。
赵珊珊二话不说,就先给郑凌锋甩了一巴掌,“夙夙她心疼你,下不了手,我替她。”
郑凌锋歪过脸去,堪堪受了这一巴掌,“我知道你恨我,应该的,”他笑一下,“始乱终弃。”他用舌头顶顶左半边脸,说:“我也希望夙夙跟你一样爱憎分明。”
赵珊珊本来还想再打第二巴掌的,但就是没狠下心来下手,转身前丢下一句:“神经病!你会后悔的!”
“珊珊,”郑凌锋追上去,“如果那人对夙夙好,你劝劝她,别等,幸福要自己去追。我没能力所以只能放手,但我希望她能幸福。”
赵珊珊瞪眼,举手又想再来一巴掌,冲郑凌锋吼:装可怜,博同情?老娘不吃你这套!夙夙是脑子进水才会沉得这么深!结果手才举起来,就让人架住,她扭头一看,来人正是罗晓和夙夙。
说实话,罗晓看到赵珊珊这么彪悍的一面,的确张大嘴巴只剩下个窟窿。夙夙顺着罗晓的目光看过去,就知道赵珊珊又要为她出头了,赶紧追了出去,罗晓也跟在后面。
“珊珊,别人的家事,我们少插手。”罗晓轻轻地抱着暴躁的赵珊珊往后退。
夙夙对罗晓笑笑,“菜先上了的话,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她看着郑凌锋左脸上赫红的五个指印,“珊珊只是为我出口,你要算就算我头上好了。但我并不想道歉,”她缓缓一笑,“我觉得正合我意。”
郑凌锋靠在车门上,无力地张开两手,眼里清润有泪滑淌,“夙夙,最后一个要求,让我抱抱好么?”
夙夙后退了一步,摇着头笑,在夜色中仿佛一树苍白的深山含笑,“这位置我不敢抢,那不属于我的。”她又往后了两步,“没什么的话,再见。哦,不对,应该再不相见。”
夙夙没有地方可去,只得上小姨家,终于强撑不住,招供了。
陈淑兰本来就反对夙夙结婚,特别是和郑凌锋,立刻就问:“那赔偿呢?”
陈淑萍只是在一边叹气,没想到自己还是看错了。
陈淑兰又继续:“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好骗?他是有过失一方,你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夙夙头疼得厉害,“小姨,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立刻就走。”
陈淑萍把陈淑兰拉了出去,关上门说:“夙夙你好好休息。”
夙夙累得倒在床上,闭上眼全是以前他们恩爱的画面。谢谢你,郑凌锋,在我们分开之后,还能留给我这么多可以回忆的美好。再见,再不相见。
夙夙把离婚协议锁到柜子里,日子开始渐渐平静,帮小姨打理一下网店,闲的时候在网上随便聊聊。直到半个多月,律师打电话让她去办转名手续,她翻出离婚协议,才知道原来郑凌锋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她。她又想起那天晚上,他疲惫地想要抱抱她,说是最后一个要求,可是她拒绝了。心竟然隐隐的痛,她痛恨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感觉,快快穿了鞋出门。
还没等到公交车,夙夙又接到电话,是F.Yan打来的,说那人判了,□□未遂,但情节恶劣,八年。是颜臻弄的吧,竟然能从重到八年,夙夙应了只笑笑说谢谢。
办转名手续的时候,夙夙并没有见到郑凌锋,前期的都弄好了,只等她带上身份证过去签字。
因为妊娠反应,夙夙早晚都吐得厉害,坐车之后会更甚,所以回程她选择了步行晃回去。她笑着自言自语:“宝宝,虽然会通货膨胀,虽然存钱会贬值,但妈妈还是打算把钱都留到你长大再给你支配。不知道这钱留到那时候,还能不能让你小富一把。”经过法院门口,刚好有一辆检察院的车子驶进去,她无聊,站在那八卦。
竟然是郑凌锋!带着手铐,让两个警员压着下车!
夙夙觉得脚软,发现前所未有的恐惧。原来他在自己的心里不曾离开过,她,把他,当不了陌生人。就算法律上,她和他不再有关系,但他还她肚里孩子的爸爸。
夙夙追过去,“什么回事?”她的声音有点竭斯底里。
郑凌锋看到夙夙,努力地对她笑,“我不能给你幸福了,所以你要自己去找。”说完就让人带了进法院。
肖芳带着大大的墨镜,低头经过夙夙身边。她并不想引起夙夙的注意,怕和她在法院门口扯出闹剧。
立领的红风衣遮了肖芳的半边脸,但夙夙还是认出她来。她追上去扯住肖芳,“他犯了什么事?”
肖芳微侧头看着夙夙,“小姐,你问谁?你又找谁?我并不认识你,麻烦你放手。”
夙夙没有办法,只得把手放开。
肖芳推回墨镜,“噔、噔、噔。”地上了法院的高阶。
“F.Yan,我,我是夙夙。”夙夙没有办法,最后打了电话给F.Yan。她知道颜臻认识人,但她不能求他,因为那样太讽刺。
“嗯,我知道,什么事?”
“你法院认识人吗?我想……问点事。”
“行,刚好我现在没事,你在哪,我过来接你,到咖啡厅再细说吧。”
“我现在就在X区法院门口。”夙夙很感谢F.Yan,幸好还有他的帮忙。都是自己以前发了神经,把他看成还是前世那个成魔成妖的颜斐。
夙夙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前倾,两手紧紧地握着大大的玻璃杯,以求一个支点压着自己的心潮。他怎么会搞成这样,怎么会??她看到F.Yan合上电话,追问:“怎样?”
F.Yan看了夙夙一眼,眉心略折,“行贿罪,因行贿数额在十万以上,属于情节严重,判八年,立即执行。”
夙夙颓然地靠到椅背上,喃喃道:“我以为他有别人了所以要离婚,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你们离婚了?”F.Yan讶异。
“他说他不能给我幸福了,所以放手,让我自己去找。”夙夙无力地闭上眼,“我一直不相信,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离开他,为什么?!”
“其实,”F.Yan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支于手背上托着下巴,“行贿罪,如果认罪态度良好,并退还非法利益的,一般都会从轻,大多数可以缓刑。”
夙夙觉得眼前闪过一线光明,她抓住F.Yan袖子,“能不能……”她张了嘴却又没有说下去,觉得太失礼,太没有理由,凭什么叫别人趟这趟昏水。
F.Yan安慰地拍拍夙夙手背,“明天我们先去了解一下情况,别着急,不服还可以上诉。”
“谢谢。”夙夙低着头,很小声地说:“能不能求你不要和你哥说我离婚和他判刑的事?他误会就不好了。”
“嗯,我懂你意思。”F.Yan喝了口咖啡,凉了,带着厚重的苦涩卷入味蕾。原来对她,已不再仅仅是朋友的关心,何时让她在心间播了种,生根抽芽,以至今天竟有生出哀凉的感觉。他笑自己自作多情,最初她骂他禽兽,他还回她不可理喻。现在倒变成自己不可理喻了,刚才竟然闪过那么一个念头,他们离婚才是一个契机。当初还劝过她对婚姻不能盲目,今天自己竟然想趁虚而入。她有老公,他知道,她离婚了心里依旧只有她老公,他现在也知道了。密得没有一丝缝,他只能做她有事就第一个伸手向他求救的人。
F.Yan第二日便帮夙夙约来了当时郑凌锋的辩护律师。专业的东西夙夙听不大懂,最后只是搞懂了一个问题:郑凌锋和何局都一道让人给摆了。F.Yan跟辩护律师在研究案情与突破点,夙夙只进去一句,就是应该是得罪了什么人,上面全压得死死的。F.Yan最后安慰夙夙:“你先别急,还有时间,可以上诉的。”
夙夙只嗯了一声。她再次回到九洲花园的房子,鞋架上只剩下她的毛绒拖鞋,餐桌上本来放着一对的Kiss杯,也只留了一只在那空嘟着嘴。她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果然他的衣服都收拾走了。她坐到地板上,靠着床,满心满眼还是旧画面。他把房子留给她,却又把他的东西全部搬走,是怕她见了心思不断么?
夙夙拉开抽屉,把旧照片拿出来慢慢地翻看。他们照的生活照并不多,除了那趟去度蜜月的,但几乎都是单人照,不是郑凌锋拿相机,就是夙夙拿相机,只有几张让路人帮拍的合照。她抚着那张合照中他和她的笑,一致的角度。在白色的教堂外,他抱着她,裙裾飞扬,阳光撒落在幸福的脸上,开出璀璨的花。他和她回不去了么?
夙夙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北风肆虐地狂卷着每一个角落,把曾经细碎的美好扬得如尘沙铺天盖地。她冷得瑟瑟发抖,她睁不开眼,她只有她一个人了。
夙夙坐得腿发麻,摸了把脸站起来,竟然湿凉凉的,“郑凌锋,你欠我个交代,如果你真的心里有别人了,我会退得彻彻底底。”
因为托了关系,夙夙见到郑凌锋并不需要隔着玻璃对话。
夙夙开着郑凌锋从小门里进来,坐到自己的对面。他瘦了,下巴下全是青色的胡渣。她突然就觉得胸闷,是房间太小了么,是没有开窗吗。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可以眼泪就出来了,烫烫的一圈漾在眼眶里。指尖微凉,她两手紧张地交握着,“瘦了,这里苦吗?”
郑凌锋不去看夙夙,垂着眼说:“你也瘦了,不按时吃饭了吗?一点都不乖。”
气压低旋,夙夙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桌子上,她只把手握得越来越紧,指骨明显地凸起泛白。
郑凌锋扭过头看向小门口,他怕眼角的余光会扫到夙夙淌落的眼泪灼伤自己的神经。“我们都离婚了,你就别再往这里跑了,晦气。谁对你好跟谁去,一点也不识时务。”
“我想你欠我个交代。”太久没再开口,声音似乎被眼泪浸得糯稠,缠在喉咙上,夙夙一说,就像韧力扯断声带的嘶哑,磨得人心里抽疼,“你肯答应离婚,最终的原因是什么?”
郑凌锋不说话,只看得见深吸了口气,胸膛高高垒起却不缓下去,停了很久才终于舒出那口气,缓缓地声音低沉地说:“夙夙,你以前公司那老板对你不错,要是他真心,你跟了他我也放心。”
“你以为???我心里有别人???”夙夙握着拳的手因用力,指甲青白嫩红两截分明,声音颤抖,“你是因为认定我移情别恋了,所以也去找一个,然后心理平衡地答应离婚???!!!”
郑凌锋闭上眼,不再说话。空气里像渗入了寒流,气氛就这样僵着。直到警员来喊时间到。
“你想得美!”夙夙恨恨地道:“我告诉你我现在不想成人之美了!等你出来,我还是缠着你!”
郑凌锋让警员带到小门口,低着头疲惫地说了句:“夙夙,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赌错了,所以愿赌服输。你别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你要学会一句话: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他已经一半身子跨了出去,“你就是学不会。”
夙夙坐在那看着郑凌锋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消失,然后小门关上,她与他就隔绝在两个世界。小房间里静悄悄的,惟有夙夙的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溅在桌面上,四分五裂。
有警员从另外一边的门口进来,“秦小姐,时间到了。”
“夙夙。”F.Yan喊她,凑到夙夙耳边低声说:“多送点钱少受点苦,你别急,我和律师找到突破口了,我们出去再说。”
夙夙的眼眸洗得清亮,眼珠如黑钻石一样闪着光,眼睫三两根粘在一起,微翘着。她抬起泪湿的小脸看着F.Yan,两手攀上他手肘的位置,轻轻地说:“谢谢。”然后低下头跟着走出去。
夙夙坐上F.Yan的车,系好安全带,她侧身对着F.Yan说:“谢谢你一直帮我,不论你是为了你哥不再沉迷在我身上而帮我,还是单纯因为朋友关系而帮我,我都谢谢你,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F.Yan看着挡风玻璃,把话题转开,“我和律师约在他办公室,谈完再去吃饭,现在是下班高峰,路可能有点堵,你先睡会。”
因为暖气打得高,加上刚才一直路,眼睛涩涩的,所以夙夙靠在椅背上一闭眼就睡着了。
F.Yan把车停在一旁,用湿纸巾靠在暖气出风口处捂暖了,才轻轻地给夙夙拭去泪痕。他看着她让暖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手伸出一半,最后还是改了方向,帮她把垂下来的发丝拂到耳后。她刚才很认真地对他说: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朋友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了。F.Yan想着刚才她泪洗过后清泽的眼眸,淡笑一下,是被她幽幽的眼珠子给吸进去了,可惜太迟。她说得对,时间错了,就什么都错了。
夙夙被手机吵醒,“喂?”
“今晚一块吃饭。”赵珊珊说话就像下命令,在这个时候跟夙夙说话,就是要这样的强势,一旦软半分,她就会缩缩缩,缩到深山老洞里藏着不出来了。
“今晚我有事。”夙夙的声音刚开,还不清,粘粘糯糯的如软蜜之香,像稠稠的麦芽糖绕在F.Yan心上。
赵珊珊听她声音沉沉,以为她还是为和郑凌锋离婚一事而憔悴,“有什么事?我陪你一块去。”
夙夙捂了话筒,问F.Yan:“一会多个朋友听可以吗?”
F.Yan对夙夙笑,“随便,你决定。”
夙夙看着好一会才移开视线,和颜斐一样的容颜,倾国倾城也不为过。那时候颜斐笑起来,总是邪邪的带着摄人心神的力量;而现在F.Yan笑起来,却让她觉得温柔的、清新的,如同大冬天呆在暖气房里吹着加湿器的喷雾,润润的、暖暖的。
夙夙转回对话筒说:“那你下班赶去创业大厦1609室。”她知道赵珊珊肯定霹雳巴拉地有东西问,立刻先止了话说:“有问题到时候再问。”
赵珊珊还没出牌就被挡下,依她的脾气是不爽的,但这非常时期就让夙夙独大吧,闷闷地应:“知道了。”
赵珊珊赶到创业大厦1609室,才知道是律师事务所。她进去见着了F.Yan,奈何却花痴不起来,这氛围太严肃了!她坐在夙夙旁边听了一圈,也不知所云,只是大家都认真,她不能太离群。
“我觉得这案子有两个突破口:第一是为谋取正当利益而主动送财物给国家工作人员的行为,是否属于行贿。从刑法条文对行贿罪的规定来看,并没有明确规定;而根据刑法罪刑法定的原则,这种行为应该是不构成犯罪的。第二是郑先生说是何局的陈秘书亲口向他要的钱。同时从刑法条文来看,因被勒索给予国家工作人员以财物,没有获得不正当利益的,不是行贿。”
赵珊珊听到律师说郑先生,才似乎听出来了点眉目。难道说郑凌锋行贿,被起诉了?好好的自己有个公司,还干嘛要违法。难道男人的心理就是那样,为了超越那个喜欢夙夙的太子爷,兵行险招?
赵珊珊自己胡乱猜测,倒也中了个大概,就是夙夙是当局者迷。
夙夙看向F.Yan,这时候也就只能仗靠他了。
F.Yan把手覆在夙夙手背上,轻轻地拍两下,“先上诉。”
赵珊珊看F.Yan把手搭在夙夙的手上,都是一样的白皙,她突然就隐隐觉得感觉不对,像两根电线搭在一块,“滋”地闪过一丝白光电花。赵珊珊眨了两下眼,还是觉得应该要保持沉默,至少在这环境下要沉默,她不要被人轰出去。
这个赵珊珊虽然大大咧咧的性格,但观察倒是细心,哦,不对,应该说感觉超灵。
夙夙感激地抿唇勉强笑笑,点头,“嗯。”
夙夙拉了赵珊珊去扫货,却是逛男装。她拿起一件鲜红色的格子衬衫问赵珊珊:“觉得这件怎么样?”
赵珊珊只作陪不作声的计划失败,琢磨了下还是说:“太艳了点?如果是郑凌锋穿的话。”
夙夙把衣服拿去给营业员开单,“他平时穿的不是黑就是蓝,偶尔一两件白色,就是没有这些颜色。”接着也不问赵珊珊意见了,直接拿了嫩黄和粉紫两件过去一块开单。
赵珊珊看夙夙又是买衣服又是买裤子,还买了夏天和冬天的拖鞋,只得帮她分担拿东西。“你准备等他?”
其实心里早有了答案,但偏偏如此肯定地说出来,夙夙却缓了口。肖芳就这么不巧地经过,对她淡淡一笑。夙夙分不清她笑容的含义,却下意识地把她拉住。
肖芳把唇角略略扬高,“秦小姐?郑凌锋的……前太太?”
赵珊珊把夙夙手扯下来,在她耳边悄声说:“别自乱阵脚,还是公众场合。”
肖芳本就比夙夙稍高一点,加之鞋跟的差距,夙夙抬眼看她,平静地说:“我会等他。”
肖芳站定,“作为女性,我还是要劝劝你。八年,你现在不会还是十八二十的年纪吧?再等个八年,都三十多了。女人最青春的时间耗在活守寡上,没人疼没人爱,值得么?”
夙夙想起最早时候,她还在自家楼下的冰岛,软若无骨地靠郑凌锋怀里,现在一转身,却什么也不认,只觉得鄙夷。“我做事先考虑应该不应该,不是值得不值得。感情不是交易,我不考虑你所谓的等价交换。”
肖芳“哧”地笑出声来,像是听了难得的笑话,肩膀颤动,“不错不错,郑凌锋是值得为你放手一博。”她惋惜地蹙眉摇头,“只可惜,差了一步。”
等肖芳走了,赵珊珊才问夙夙:“她和郑凌锋什么关系?她是肖老女儿啊,肖老四十几岁才有这么个女儿,都把她宠到天上了,你们怎么还会和她有关系?”
“肖老?她是肖老女儿?”
“嗯。”
夙夙突然笑了,淡淡的,如白瓣惠兰的香,似有若无,香在无心处,“珊珊,八年,孩子都上一年级了,才能见到爸爸。”
“不是正准备上诉吗,凡事往好的方面看。”赵珊珊安慰道:“律师那天的话我也听了,还有机会,别太灰心。”
夙夙心里已经通透了七八,扭头看向一处深深地呼吸,再说:“马上立冬了,我再去买几件大衣,然后明天送进去。”
夙夙把大小袋子拎回家,关上门,跪坐在客厅的长毛地毯上,看着电话旁的水晶台架结婚照发呆。
她坐得腿发麻,转过身来靠在沙发上,拿起遥控打开电视,眼神却是空洞。这台正播的是情感纠缠的节目咨询,她狠狠地按下遥控,换了台,在播万人婚礼,她再换台,主持人说蜜月旅行最佳首选地为海边,她又再换,是家庭厨房教褒汤,她按了遥控左上方的红键,然后把遥控砸出去。
硬塑料抵不过石灰水泥,黑色的遥控撞在粉色的墙壁上,顿时四分五裂。她扒在玻璃茶几上哭。呵出的气在玻璃上化成模糊的白圆,一重叠一重,一层盖一层。热热的液体滴下来,那一点瞬间又清晰了。可下一秒,伴随着她越来越大声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呵出的热气覆于其上,茶几下他们的相册,又变得迷蒙起来。
其实都是很普遍的节目,她却觉得满目都是她和郑凌锋的身影,心烦意乱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哑浪。他爱她,原来一直都是。她却在他最低谷的时候放手,更像反手助力,推他一把,让他跌得粉身碎骨。
夙夙把衣服扬开,领带挂在肩架上。她指尖滑过领子到领带,落在衬衫的第五粒纽扣孔上流连反转。
曾经她天天给他系领带。他嫌她系的领结太松,说那像个肥肥的炸面结。她瞪眼嘟嘴,小指从衬衫的第五粒纽扣孔钻进去,圆润的指甲在他肚脐眼一圈上轻轻一刮,才嗔道:“给你伺候周全还不满意,想作反了?!”因为痒,他缩着肚子而笑。声音低醇,一圈一圈地传过来,像是电视里所说的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运功所发,话语却是宠溺着的讨好。他说他不敢,在老婆大人面前,他怎敢造次?她看他样子好笑,但真笑出来又怕破了自己威风的形象,只好双手在胸前一翘,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头也不抬地说:“赶紧上班去,看不见了我省心!”他还继续笑,穿好鞋在玄关处给她立正一敬礼,说遵命!
后来,疏离,到维系,再到放手。他们明明相爱,却成今天的局面,她要怪谁?
“我不需要换别墅,不需要坐名车,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夙夙配着衣服,一些放到箱子里,一些放进衣柜里,“其实我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如此而已。”她抹干泪,把箱子的拉链拉上,“凌锋,只是如此而已,你懂吗?”
哭得太久,夙夙觉得饥肠辘辘,便到厨房准备下个日清炒面,简单吃过算了。拆开调味油包,一股恶心的感觉就直冲而上,她跑到洗手盆前大吐。晚上的还没吃,中午的也消化得差不多,只吐出了些酸水,她难受得就坐在厨房的地砖上。夙夙摸摸肚子,就算自己不吃,但孩子也是要吃的。她撑着起来,把调味油包扔了,混了点汤和酱油就逼着自己咽下去。
“老公,我会等着你出来的。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自己,更会照顾好宝宝等你出来的。”夙夙眉眼弯弯,淡淡地笑着说:“你出来的时候,孩子都上小学一年纪了。到时候我们分工,你负责理科,我负责文科,到了周末,我们就一家人开车去玩。”
F.Yan回家找老爷子出面。他知道郑凌锋的案子,压得这么死,就算找到突破口上诉,也是很难扭转局面,毕竟那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冤案。他还没想到用什么理由跟老爷子说,但他感觉这是最后一次能帮夙夙的地方了,能最后和她走得更近的地方了。
F.Yan进门,管家过来接过他的围巾和大衣。F.Yan问:“我爸呢?”
“在楼上书房,大少爷也回来了,太太刚和他上去。”
“哦?”F.Yan抬头看了下楼梯,说:“你先下去做事吧。”
“是的,少爷。”
颜母从旋转楼梯上下来,看见F.Yan惊喜一笑,“翡翡,你也回来了?”她扶着F.Yan左看右看了好一会,才拉他到沙发上坐下,“你们两兄弟平时就不粘家,这趟倒是难得都回来。”
F.Yan拍拍颜母的手,嬉笑着说:“想回来看看妈还是不是还保养得如花娇嫩啊。”
“你这孩子!”颜母笑,“嘴这么甜,还不如快点把女朋友哄回家,也不用我和你爸老是急。”
F.Yan 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妈,我女朋友还不知道在谁肚子里呢。”
“净会瞎说!你哥前段时间还避着你爸,怕他介绍这个女孩子,介绍那个女孩子。今天他突然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颜家的媳妇有人了?”颜母看向F.Yan,问:“你哥有没跟你提过哪个女孩子?”
F.Yan心咯噔地跳了一下,夙夙?他不是接受现实了吗?但不是夙夙,又会是谁?难道真是夙夙?F.Yan来来回回就只重复着夙夙的名字,像是蛛丝把他的心越缠越紧。F.Yan站了起来,说:“他藏得比谁都密,哪知道。我先上去看看爸。”
颜臻从书房出来,看见F.Yan,“翡,你也回来了。”平板的声音,像是极累。
F.Yan点点头,“嗯。回来有点事求爸。”他往书房走了两步,停住回头问:“妈问我嫂子的事呢,你想我怎么应付?”他本来只想旁敲侧击地试探,但还是急了,问得这般直白。
颜臻捏捏眉心,转身往他自己的房间走进,“翡,你跟我来。”
F.Yan跟去,关了门,等着颜臻说话。颜臻站在窗边。今日没有太阳,是阴天。外面的含笑已落尽了绿叶,衬着惨白无云的天,F.Yan突然觉得颜臻的背影孤冷而遥远起来。
“你是要找爸说郑凌锋的事吧?”颜臻开口问。
“你知道?”F.Yan一直以为颜臻没有再关心,彻底安静地退出夙夙的身边,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呵!”颜臻自己对自己嗤笑,“我之前还想她离婚了,先生又出事了,那我终于有机会了。”他摇摇头,没有继续。
时间像被凝胶粘住了,静得似乎能听见楼下落地大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走的声音。
管家在外面敲门,说晚饭准备好了,请两位少爷到楼下用餐。
颜臻转过身来,“夙夙怀孕了,如果可以,这段时间你多帮忙照顾着。”他经过F.Yan的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说:“先下去吃饭,难得我们两兄弟都回来,一家团聚。”
颜臻吃了就说公司有事,急急走了,F.Yan也想效仿,但被母亲拉住。
颜母拉F.Yan陪她看戏曲,等颜父上了书房才问:“你知道秦夙夙这个女孩吗?”
F.Yan看了母亲一眼,琢磨着要怎么回答。
“你哥把你爸气的,”颜母一顿,终是摇叹了口气,“哎……”
F.Yan见母亲已经自己接了话下去说,便问:“怎么回事?”晚饭的时候气压有点低,但父亲一直是话不多的人,而他和颜臻又各有心事,所以他才没觉察到问题。
颜母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把颜臻与颜父在书房的对话复述给F.Yan,最后握着他手说:“翡,妈从小一直疼你,你别学你哥那样。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把心定下来,带个女孩子回来给我和你爸看看?”
F.Yan敷衍,“妈,我还小,这事不急。”
原来颜臻让父亲出面从中周旋一下,但父亲却不肯趟这趟浑水。颜臻最后没有办法,把他和夙夙的事和盘托出。说如果父亲不肯帮忙,夙夙和他都是单身,那他非她不娶;如果父亲肯帮忙出面周旋,夙夙与她先生复合,才可以彻底断了他对她的心思。父亲最后气得大骂,说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但F.Yan知道,父亲是不可能那样做的,他从小就疼颜臻,正如母亲从小疼他一样,所以才会一下子觉得落差太大。而且他还知道,父亲这个态度,就算是默认肯出面周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