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在车上问起元涉:“四十年前,究竟是怎样的战事?韩大娘的儿子……还有混沌摊老板的儿子都是……死于那一场?”
元涉的眼神变得肃穆而深沉:“是。”
元涉清楚地记得那时跟在方涯身边还不足半月,早上方涯带着元涉进了安定塔,塔里是披着军装的士兵,一张张淳朴的脸,笑眯眯的,很是热情,他和方涯在里面足足留了一整日。晚间,一向沉稳的方涯喝了些酒,坐在王府中的凉亭前看着安定塔,听见元涉的脚步声,向他望了望:“你来了,坐。”方涯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元涉躬身道:“城主,您喝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方涯看着元涉,面上虽有些醉意,眼中却是明亮如星:“不是说过了吗,私下里叫我方涯就好,不必拘束。”
元涉躬身站着,应了一声:“是。”
方涯见元涉恭谨的神态,也就没有再逼他,自顾自问道:“你来了这么久了,觉得澎城如何?”
元涉答道:“城坚不可摧,城内鸡犬相闻、一片祥和,自然是好的。”
方涯笑笑,低头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是啊,但是你可知,现在的安定,是四十年前,用多少人的血肉换来的?”
元涉道:“我……我听说过。”
元涉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对于四十年前元月元日血流成河的澎城护城之役多少听说过一些,传闻那年,三国联合攻澎城,派出二十万大军压境,当时的城主方宇为了不影响城民们的安全,独自率领一万精兵在澎城二十里外的一处隘口埋伏,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但独独一万人,居然用四十天的时间,将整整二十万大军全部消灭,一个不剩,那年的雪大的异常,将所有士兵的尸骨都埋葬在了那里,那一万精兵没有一个回来,之后只有方宇连人带马,被发现晕倒在城门不足三十丈的地方。后来,为了纪念那死去的一万人,方宇下令修建安定塔,耗时五年。塔成之后不足一年,方宇便因为当时落下的病根,故去了。再后来,澎城方家因为那一战,无人敢再轻视,澎城一直太平至今。
那边的方涯站起身,端起酒杯,对着塔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然后将酒杯倾倒,缓缓泼向面前的土地。方涯开口:“是他们换取了澎城的安定。”
元涉道:“他们……他们的魂魄若泉下有知,应也会欣慰的。”
方涯看着元涉:“是吗?他们的魂魄真的会欣慰吗?你真的这么认为?”
元涉道:“他们用生命换取了亲人的安定,换取了全城的安定,自然会欣慰。”
方涯笑起来,笑得凄凉而无奈:“是啊!可是,如果他们所付出的,已经远远超过了生命呢?若他们当时不是自愿的呢?”
元涉心内一悚,颤着声音问:“城主的意思是?”
方涯转头看着明月下的那座青铜塔:“安定塔,既安的是澎城,也是当时死去的那些人的亡灵。”
元涉怔怔地看着方涯,方涯也转过头看着他:“你知道吗?进了安定塔之后,还能像现在这样跟我说着这些话的人,只有你一个。”
元涉感觉自己越来越听不懂方涯的话了。
方涯笑笑,拎起酒壶:“我回去了。”与元涉擦肩而过时,拍了拍元涉的肩:“今天能跟一个人说起这些,我很开心,你也早点回去吧,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元涉目送着方涯的背影消失在了萧瑟的夜风中。他到现在都不太明白方涯当时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在那之后,方涯带着他认识了韩大娘、吴老伯等人,元涉感觉得出,方涯待他不大一样了,不像是之前那种客气中带着疏离了。
辰夜叹了口气:“战事自古苦的就是人民。”
元涉的神思被拉回,接口道:“是啊,所以方涯很珍视当年那些人换来的一切,并好好守住这一切。”
沐青道:“看得出,方城主是个好王。”
辰夜问元涉:“你明天就随军出城?”
元涉眯着眼道:“怎么?”
辰夜正色道:“一路小心。”
元涉道:“难得你这么正经,没事的,我身为仙君,怎么也不能丢了咱们的脸不是。”
马车悠悠进了王府,停在了元涉的秋水苑前。
作别了元涉,沐青与辰夜各自回了房,各自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辰夜就被沐青拉起,稍事梳洗,一路狂奔去了元涉的院落,服侍的小厮说元涉和方涯一早就出门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在城门口了。
两人又弄了辆马车直奔城门口,那里站了浩浩荡荡一群人马。
辰夜和沐青挤在路旁,看着元涉身着铁甲,骑在马上,跟在本次派出的主将孔路身侧。
辰夜跟沐青道:“你别说,元涉穿上这一身倒还真挺像回事。”
元涉偏过头来,偏巧看到人群中的二人,眯着眼对着二人笑了笑。
城楼上,方涯也换上了一身正装,队伍走到城楼前,各自下马,对着方涯拜别,方涯举杯敬众将士,一番礼仪过后,队伍出了城。
辰夜和沐青刚回到王府,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一个小厮前来传话,说方涯请他二人去议事厅。
赶到时,方涯早已备了茶等候着他们。
方涯的面色比之先前更白了几分,裹着一直黑色的狐裘,靠坐在椅子上:“我今日身子不适,有失礼数,望二位海涵。”
沐青道:“城主哪里的话!”
方涯道:“元涉先前应也跟你们说过了他此次要随军,不过只是作为参谋,对方也只是一只小兵,不足为惧,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
辰夜乐呵呵道:“我这侄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虽不成器,但是小聪明还是有的,所以我们也并不担心他。城主您有什么事只管招呼着,不必客气。”
方涯笑笑,没有说话。
辰夜喝了一口茶道:“等元涉回来了,城主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当初说好的待我们进安定塔的约定。”
方涯掩着唇咳了咳,目光如炬看着辰夜:“表叔当真对这安定塔如此好奇?”
辰夜揉着鼻子扯谎道:“这个,我们以前住在穷乡僻壤,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塔,有些好奇不是。”
方涯握起茶盏,暖在手心:“实不相瞒,今日请二位来,正式为了此事。”
辰夜道:“城主的意思是?”
方涯的眼中不仅有着笑意,还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寒:“既然表叔如此好奇,不如我今日边带你入塔如何?”
辰夜道:“当真?”
沐青皱着眉:“城主为何选在今日?元涉才刚刚出城,莫非……”
方涯道:“不过是看表叔好奇,若你们不愿意,便就算了。”
辰夜道:“既然城主相邀了,怎能不去?”
沐青咬唇:“可是……”
方涯道:“既如此,你们准备一番,我稍后便会派人带你们进去。本想亲自带你们入内,奈何实在身体不适,便不同去了。”
辰夜道:“好。”
方涯问沐青:“那沐公子可愿同去?”
沐青偏头看了一眼辰夜:“既然他要去,我便一起吧。”
方涯点点头,扯嘴一笑:“如此,便决定了。”
回房之后,说是要准备,但实则并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辰夜坐在沐青的房间里:“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反常?”
沐青道:“我就是觉得有问题,为什么之前不愿意答应的要求,今天却轻而易举的答应了,我担心会不会塔里面有问题。”
辰夜想了想,道:“之前元涉说他进去过,没发现什么反常,我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沐青道:“有问题就来不及了。”
辰夜道:“但是有什么问题也只有进去之后才能得到解答不是吗?”
沐青泄气道:“罢了,就算有事也也就随着你陪葬了。”
辰夜呵呵一笑:“这句话在凡间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沐青瞥了辰夜一眼:“就算我没来过凡间,你真当我听不懂吗?”
正说着,一个小厮轻轻在外面敲门:“二位公子,城主吩咐了,二位若是准备好了,就同小的说一声,小的带你们去到安定塔那里。”
辰夜起身,对沐青道:“走吧!上路吧!”
沐青扬起下巴:“要不要说的什么不吉利?”
辰夜道:“那走吧!给我陪葬吧!”
沐青:“……”
今日的天气倒也怪,早上送元涉出城的时候还是阳光普照,天蓝的不能再蓝,这转眼就阴沉下来,乌云密布,看样子是要下雨。
辰夜道:“元涉惨了,刚出城就要挨浇。”
沐青道:“先顾好你自己吧。”
守塔的侍卫打开了安定塔第一层的大门,并没有随同进去的意思,小厮也没有入内。小厮说:“安定塔只有得了城主允许,才能入内,我们一般是进不去的。”
二人甫一走进塔内,塔门就被从外侧关上了,塔内昏暗一片,晃晃燃着几个火把,照出左手边一条长长的甬道。
辰夜心内终于有了点恐惧,转头看了看沐青,沐青也在看着他。
辰夜咽下一口吐沫,提起胆子,咧嘴一笑,不过那笑实在有些勉强。他对沐青道:“怎么办?我现在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