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兰薇的神色难免发了僵,怔了一怔,又在他手里写说:“那陛下……求了他多次?”
霍祁睨她一眼:“没有。”
答得甚无所谓的样子,言简意赅似乎真是这样,席兰薇却没法信。方才暨山神医话里话外都是被他扰得忍无可忍的意思,明摆着是被他“烦”了许久了。
霍祁被她睇着,觉出她眼中的那份不信,看一看她,又宽慰笑道:“真的,你当这些奇人这么好找?朕就是想隔三差五地扰他一次,也得找得着啊……”
倒似乎可信了点。席兰薇默了一默,心中掂量一番,还是决定追问到底:“陛下究竟找了他几次?”
霍祁一哂,笃定道:“两次。”
席兰薇眉心微蹙。
被她的神情弄得心虚,霍祁思了一瞬,又含糊道:“……三四次吧。”
席兰薇眼眸轻抬,面色淡淡的,未作声。
霍祁同样淡看回去,也不主动再往下说了——有什么关系,总之暨山神医那方子管用便是,其他的……他才不想听她郑重其事地道谢。
马车就停在石洞不远处的一个拐弯处,霍祁扶着席兰薇先上了车,自己才上去。坐定了,见她仍是沉默不语,似是真不高兴了的样子,也还是不打算照实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手指在她额上一弹,他笑怪道:“寿星生什么气?朕还吃力不讨好了?”
怎么会是生气……
她只是不知该说什么罢了。
唇畔强扯起一抹苦笑,紧随而来的却是眼眶泛红,忍了一忍没让眼泪流出来,转而笑出了声。一声声皆泛着哑,却掩不住喜悦。
“……”这回轮到了霍祁不知该说些什么。
“多谢夫君。”她倚到他肩头,在他手心里写着,纤指轻颤。
“嘁。”霍祁却是不屑,将手放下,不许她再写了,口气不咸不淡,“没诚意,亲口说。”
这一回,席兰薇半分踟蹰都没有,明眸望一望他,就认认真真地把这四个字道了出来:“多谢夫君。”
回到长阳城时天色已晚,夜市已开,街道上显比出城时热闹许多。夜市之景席兰薇已数年不曾见过,耳闻帘外叫卖,便生了点好奇。想要掀帘去看,又觉得忒不雅观、不得不忍下。就仍只是静静听着,一双水眸中不时地沁出笑意来。
霍祁阖目歇了一会儿,睁眼间与这笑意一触,静听车外热闹片刻,也显了好奇,毫无顾忌地伸手揭开了帘子。
这回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街景了。
虽离东西两市尚远,但各坊门口亦有商贩布了摊子。多是些民间常见的吃食,譬如胡饼、汤面之类,热腾腾地出了锅,再趁热卖给坊内居民。
“饿不饿?”霍祁忽地问她,席兰薇一讶,探询地望向他,难不成他的意思是……
罢了,就当是天子与民同乐一场。
寻了这个由头之后便觉理直气壮,席兰薇拦也不拦,含着笑随他下了车,霍祁让袁叙去相隔两坊的那个路口等着,带着席兰薇四下闲逛,半点不怕出意外。
——明里没人不代表暗中无人。忐忑了片刻后就想明白了,于是席兰薇心下的担忧也一扫而空。
眼前是永平坊,坊前摊贩若干,唯一双老夫妇的生意格外红火。霍祁看过去,腾着热气的蒸笼中是一个个巴掌大的白色团子。有淡香盈盈,混着热气飘散开来,勾人食欲。
取了散碎银两,一个团子不过两文钱1,四枚铜钱递过,霍祁伸手接了呈在瓷碟中的两个团子。
执着筷子看了一看,能瞧出外层有糯米粉,里面是什么味道就不清楚了。
一筷子下去,腕上一转,便将一小块从团子上分离下来,一边低头看了看团子里的馅心,一边将筷子上那一块送到了席兰薇嘴边。
席兰薇张口刚吃进去,尚未及品尽其中滋味,就听他急问:“好吃么?”
……怎么有点拿她试菜的意思?
颔首抿笑,席兰薇答得万分端庄温婉:“夫君自己尝。”
“……”霍祁暗瞪她一眼,遂不吭声地又夹了一筷子下来送入口中。鲜香四溢,能尝出其中是剁碎了的鸡肉,掺杂了些许香菇。糯米吃起来倒是怪了点,口感更滑些,又有淡淡的清甜2。
一时认真琢磨起来,席兰薇看在眼里的就是他忽而皱了眉头。
“怎么了?”席兰薇轻问,霍祁遂回了神,一笑说:“没什么……在想糯米里掺了什么罢了。”
说得席兰薇一奇,没想到他还对这有兴趣。转身从摊上筷子筒中又取了一双筷子,径自夹下又吃一口,细细品道:“大约是……芋头?改日试试看。”
一路逛得颇是愉快,席兰薇忽而惊觉霍祁居然对美食颇有些研究,且这“研究”并不仅限于口味挑剔。
“葱末换成姜末会更好些。”在霍祁吃着碗中的丸子品评后,席兰薇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每一样陛下都能挑出不是来,怎么臣妾做了东西送到宣室殿,一次也听不见陛下有甚好意见?”
“嗯……”霍祁将余下半个丸子送进口里,“挑三拣四也得看是对谁。”
席兰薇持着筷子挑出碗里的最后一叶香菜,一壁换了调羹捞丸子出来轻轻吹凉一壁望着他,静听他什么意思。
“你看啊……这丸子么,哪里不好吃朕就是同你说说,没跟摊主说去;就是跟摊主说了,他每日卖成百上千个,也不能因为朕这一句话就不干了,是不是?”
这个自然,谁也不会为了一个不满意的客人就不做生意了——至少……在不知他身份的前提下犯不上。
席兰薇自然觉得这番话是对的,点头认可,他的下一句话就续了上来:“挑你的错,你一生气日后不给朕做吃的了呢?”
“……”席兰薇险些把调羹里的丸子倾了出来,哑了半天,郑重其事道,“陛下真是精打细算……”
“谬赞谬赞……”霍祁故作谦虚道,顿了一顿,又说,“再者……你的手艺确实合朕口味。”
配上上一番解释,这句话席兰薇都不想信了!
此行回宫后,席兰薇便添了两件事:一,每日多服一副药。
就是神医开的那一副,和先前御医为她开的方子不同,这药煎出来偏甜些,对于连服苦药逾一年的席兰薇而言实在好喝。
二么……就是琢磨琢磨那团子怎么做。
起先一连失败了几次,味道全然不对。而后慢慢地对了味,却又有些不同。席兰薇怕越做越不对劲,便每次都找霍祁一品,霍祁也知道她想做到尽善尽美,配合地格外挑剔起来。
“不够甜。”
“糯米粉太多了。”
“香菇太多,掩了鸡肉鲜香。”
如此一连好几日,每逢下午,殿中当值的宦官一听外面的脚步声,就知道这是妍婉华又送团子来了……
不想霍祁日日吃同一道团子吃到反胃,席兰薇每次都只是劳他尝上一口而已,总是另配两道别的,算是正经给他解闷的小吃。
这日又是如此,一道枣糕、一道芸豆卷,外加那道团子,一并送进宣室殿,席兰薇正襟危坐,将筷子递给他。
霍祁噙笑,一如既往地首先将筷子伸向那道团子。若不然,嘴里鲜有了别的味道,尝着就不准了。
筷尖触及团子前被席兰薇猛地挡住,他疑惑着偏过头,席兰薇面色白了一白:“陛下……等等。”
她死死盯着碟中的那两枚团子,在心底蔓延出的可怕猜测中,眼里也生出了恐惧。
他们都疏忽了。
又或者说……是因为霍祁太愿意信她、愿意让她感受到这份信任,但凡是她送来宣室殿的东西,从来不用宦官先去试。
“陛下找宦官来验一验……”席兰薇的话语有些发抖。
这道团子已试了好几日,因为早先有一天被他评说“糯米粉太多”,她此后就都小心着,从不会在上面撒多少。只是薄薄地覆上一层,瞧着白白的好看而已,基本吃不出来。
为了尽量美观,做时更是先取到碟中洒上薄粉、再搁回荷叶上、一并置入碟中。
按理……应该不会有多余的糯米粉洒到荷叶上才是。
席兰薇凝视着荷叶上那星星点点的白色,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微笑复又抿起,她颔了颔首,再度要求道:“陛下找宦官来验一验。”
霍祁神色一凝,搁下筷子静了一静,目中似有几分了然,略一点头,叫了袁叙来:“去验这三道点心。”
片刻后呈进来的结果,算不得让人意外。
霍祁轻声一笑,席兰薇浅浅垂首,反是没了刚才的惧意,从容道了一句:“臣妾不知情。”
好像只是因为此时不说这么一句就不对劲,才不得不说了。
“嗯。”霍祁一点头,应得十分自然。复又执起筷子,信手挑开那团子,看了看里面的馅心,深深一嗅,笑言道,“闻起来甚好,可惜吃不得了。有劳再去再去做一份来,可否?”
“诺。”席兰薇笑吟吟一应,起身离坐一福,向殿外退去。
他要料理这些事,她暂且离开也好。若不然……单说那哭哭啼啼的场景,看着便够心烦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兰薇为毛要说那句“臣妾不知情”——兰薇内心:不说总觉得台词不对……
注释:
1“一个团子不过两文钱”什么的……这个物价不要细究啦_(:3」∠)_查了一下,宋代的鸡价从三文/只(德祐元年)到七十文/只(理宗景定二年)的时候都有……所以……取了个折中估算,然后一个团子也用不了多少鸡肉……对吧……【心虚脸】
2那个团子!!!(对其实这不是正经注释,只是我写着写着馋了而已)其实是在《随园食单》里看到的!叫芋粉团,食单里只有这么一句话:“磨芋粉晒干,和米粉用之。朝天宫道士制芋粉团,野鸡馅,极佳。”——然后阿箫脑补了一下!觉得弄不到野鸡用鸡肉应该也好处……要不然猪肉也成……嗯……加料酒去腥、姜末或葱末提鲜,配点香菇提提味……另外受之南?启发……搀点紫薯粉红薯粉兴许也……不错呢……尤其是紫薯粉做出来应该很漂亮呢!!!#哦不这条注释到底是个什么鬼##做……做来试试好了……##对……文里说的垫荷叶也是我自己脑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