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关于丁若寒,苏微冷几尽忘却了。那些曾在心里荡起的小之又小微乎其微的涟漪。
微冷背起画夹去中山公园写生。
偶尔遇到有兴致的游人,也帮他们画一张肖像。她的画功还不错,且又不收钱。越来越多的人找她画像,久而久之,竟然在这一带有了小小的名气。
微冷很高兴人们喜欢她的画,可是又有些应付不来,于是便象征性的收一些钱,十元一张。
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尤其是在自己擅长的方面,原来是件这么开心的事情。
她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可以卖画为生了。
1997年4月28号, 星期六,晴。
周末的时候生意总是不错,一个下午画下来,竟挣了一百多元钱。黄昏的阳光柔和而温暖的笼罩着大地,微冷伸个懒腰准备收摊,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有些愉快。
微微笑着的时候觉得有个人向她走过来,逆着夕阳,看不清他的脸庞。那人随意坐下
“画一张素描吧。”
她用笔在纸上写下:” 先生,对不起,收摊了。”
一抬头,撞到了他的脸。
丁若寒!
恍惚间有些错乱,像是做梦一般。
片刻凝视,心脏砰砰的跳动起来,脸颊也染上了一抹淡粉。
她迅速抽回伸出的本子,朝他笑笑,示意他坐好。
看着她的笑容,丁若寒微微一愣:这笑容为何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当夕阳落下最后一道余晖的时候,她放下了笔,把画好的头像递给他,他接过来,竟仿佛是对着一面镜子。
那画画的很像,连额头的细纹都捕捉的分毫不差。
右下角是她随手的签名:苏微冷。
丁若寒看着那干净舒服的字体,心里掠过一丝久不曾有过的温柔。
“若寒” 安若突然出现在转角,看到他,开心的走过来。
“ 对不起吆,我迟到了。”
原来,他是在这里等她。
“你刚迟到了一幅画的时间。” 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迟到而生气。
‘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微冷这样想着,心跳又慢了下来。
安若亲昵的拦着他的脖子欣赏那幅画像:“哇,很像哎,下次我也要画一幅。”
当然会很像,她不是第一次画他。她以前,偷偷的画过他。
多少个闲暇寂寥的清晨、午后和夜里,她对着那一寸照片,一遍一遍着了魔似的画他。
“快点,该走了,演唱会要开始了。”
“还没付钱呢。”
丁若寒说着便拿出了钱包。
微冷摆摆手,在本子上写:送给你。然后微笑着,举起来给他看。
那一刻,他的心里掠过微微的震惊与怜悯:原来这个花一样美好的女孩子是个哑巴!
收拾画具,压抑着心里大起大落的波澜,抬头羡慕的望一眼两人远去的背影。
“爱情一定很美好。” 她心里想着,某一个低头的瞬间,错过了他留恋回眸的双眼。
他想了起来,连同那些曾在心里荡起过的小之又小微乎其微的涟漪。他见过她,是在很久以前,海边的那家心理诊所。
路灯亮起,这座城市繁华奢靡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西门潇竹全球巡演上文站。
台下挥舞着荧光棒的人群里,有丁若寒和安若。
西门潇竹是安若最喜欢的歌手。她很欣赏他的音乐才华,亦或还有他那张清冷俊朗的脸庞。
安若曾在她少女花痴的日记里这样形容过他的脸:不冷不热,凉凉的。
娱乐圈里,有才华的人不少,有模有样的人也不少。但是像西门潇竹这样既有才华又有模样的人就不可多得了。 这样的声音配上这样的脸,让年近四十的他依旧站在华语乐坛的最高峰,俘获着无数少男少女的芳心。
台下的人很多,距离有些远,安若看不清楚台上那个主角的脸。炫目的灯光闪的人眼花缭乱,附和着彼起此伏的尖叫声,这热火朝天的气氛,仿佛要把每个人的心都融化掉。音乐的节拍时急时缓,台上的他用心的唱着,台下的她用心的听着。
聚精会神的她没有注意到丁若寒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然,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喧闹的场合。
回去的路上,安若还沉浸在演唱会的氛围里。某一个时刻她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站上了那个流光溢彩的舞台,享受歌迷们的尖叫和鼓掌,万人空巷。
1997年5月5号,星期六,晴。
丁若寒开车回家,路过中山公园。红灯停。忽然想起上周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女孩子,他向上次相遇的地方望过去,竟真的看到她还坐在那里,正在为一个游客画像。那么的无声无息,安静寂寥。某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从她的笔尖处传出的细微摩擦声,那么宁静祥和。
是夜,竟梦到她。紫色的花海里穿着白裙的她坐在一架钢琴前,微笑的弹着一首曲子。他听不出是什么曲调,只觉得宁静而悠远……
清晨的阳光照进来,丁若寒在被子里伸个懒腰。笑了,觉得不可思议。
苏阔海的儿子苏木西今年一岁多,刚刚学会走路和说话,正是好玩的时候。粉嘟嘟的,精致纯洁,总是容易让人心生爱怜。
微冷今天推开客厅的门准备进去时,小家伙摇摇晃晃的跑过来,笨拙的从鞋柜里把一双拖鞋一只一只的朝她丢过来: “小姑,换鞋 。”
正在放画夹的微冷回头看着脚边零散的不是一双的拖鞋,心里一阵温情。蹲下来抱起他亲一口,算是肯定和奖励。
阿嫂坐在客厅沙发上微笑着: “这孩子,就是和小姑最亲。”
宋雅洛生完孩子后,身材胖了一些,倒也因此添了些雍容华贵的气质,依旧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儿。木西长的有几分像她,很是漂亮。
微冷很喜欢这个侄儿,经常抱在怀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不必迁怒记恨。对于一个孩子,可以单纯的只是喜爱。
在育婴房里陪小侄子搭着积木,望着他开心快乐的样子,她的眼里又不知不觉闪起了寒光。
相似的场景让她不自觉的回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人世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的无忧无虑,天真快乐。那时候多好,快乐仿佛从来不是一件困难事,一粒糖,一个吻,一个不切实际的许诺,便能破涕为笑。可是这一切,又是被谁剥夺了呢?
“爸爸”
正出神时,被木西一声清脆的童音拉回了现实。门口那个笑容和煦的人不正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嘛。微冷无声的站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阿微,你哥哥好不容易回家吃顿饭,你就不能…” 阿嫂小心翼翼却又带点责怪的说着。
微冷闻声而停,回身。阴暗冰冷的目光望过来,目之所及,冰天雪地。宋雅洛被这眼神封了口,不再言语。
“算了,让她去吧。”
是那个人有气无力的回应,或许还含着几许无奈,几许苍凉。但她不想去体会,她为什么要去体会?凭什么要去体会! 那个亲手毁了自己一切却又假惺惺的说什么弥补的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欠我的是三条人命,真想弥补你拿命来还呀!对,杀人偿命!我要你拿命来还!!
想着这满腹委屈,微冷又一次在房间里发疯似的摔起了东西,什么好的坏的,统统去死吧,去死吧!当房间里再也没有什么能摔可摔的东西时,微冷颓废的坐在地上,眼泪借着蓬乱头发的掩饰肆无忌惮的流下来。她知道门外的那些人又要说她犯病了,说她疯疯癫癫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没有,她无法开口说话,这玻璃瓷器破碎的声音便是她的话,是她掷地有声的抗议。她就是要折磨那个人,每次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后,都能成功的在那个人脸上看到沉重的悲痛和自责,这让她觉得很痛快。
又一次把房间摔得七零八碎满地伤残的时候,苏阔海垂着眼皮走进来。看着屋里的凌乱还有比屋子更凌乱的妹妹,眼皮垂的更低了,一呼百应的男子汉此时却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面对妹妹,他依旧束手无策。
“阿微,你到底想让哥哥怎么样?”
“你说,你尽管说,只要你能原谅我,什么都可以。”
“我只求求你,别再这么折磨自己。”
他走到她身边,跪下来,小心翼翼的把她拥在怀里。
“我们是兄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才对。”
微冷在他的怀抱里颤抖着,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不是被他的话所感动,她确定自己不是被他的话所感动;她只是恨自己怎么就没勇气扳动手中的枪,不管是杀死自己还是杀死他,都是解脱。
“这是父母原来住所的钥匙,那老房子我一直没卖。”
“以前没敢告诉你是怕你触景生情,病情恶化。”
“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着他们,我也想他们。”
“ 等你情绪稳定了,咱们一起回去看看。”
苏微冷拿着苏阔海给的钥匙,站在警察局的家属院里。这么多年了,这里除了墙壁老了些,树木大了些,一点也没变。她静静的站着,看到年幼的自己拉着爸爸妈妈的手在一阵欢笑声中走进了楼道,便跟了上去。她追着那笑声,一路走到家门口。门还是原来的那扇门,只是门上早年大红的“福”字漂了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门内的时光仿佛从来没有流逝过,还是多年以前的样子:爸爸在看报,妈妈在做饭,哥哥在写作业,年幼的自己伏在lucy身上满屋子跑。这书、这床、这眼镜、这箱子…… 这是什么?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安静的躺着一个应经发黄的档案袋。她从未见过这个东西,仔细打量着:竟是一沓卧底档案!
“你说什么? 还是没有!”
周正航气急败坏的推翻了桌子,东西砸在桌前弯腰站着的人身上,那人也不敢动,只把腰弯的更低了。
那份档案,他暗地里苦苦搜寻了五年,竟然还是一无所获。五年前他得到可靠情报:苏修良出事前曾去档案室提走了陈氏集团的所有卧底档案。如今苏修良死了,按理说这么重要的资料他一定会交给苏阔海的,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些年偷偷翻遍了他所有的保险柜、重要文件库都找不到那份档案。今天终于派人偷偷撬开了苏阔海家里最后一个保险柜,本是抱了极大地希望,没想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是,大哥,我们也不虚此行,我在苏总的保险柜里发现了这个。”
“这是什么?”
周正航接过手下呈上的文件,惊出一身冷汗,居然是自己和丁逸博暗中勾结的证据。
看来自己以前真是低估苏阔海的能力了。既然事已至此,也就不怕撕破脸皮了。不能智取,只有强取豪夺了。
为了卧底档案,我周正航豁出去了。
“小姐,这里。” 平日里负责接送苏微冷上下学的司机老李见微冷出现在校门口,急忙灭了烟,下车招呼她。
微冷点点头,像往常一样坐到车上。
“老李,你怎么了?一头的汗。”见老李一额头的细汗,她关心的打着手语问他。
自从微冷从乡下搬来后,家里上至哥哥下至仆人都学了哑语,虽然她平日里话并不多,且对着哥哥更是惜字如金。
“奥,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热。” 老李回答着,话语里有些紧张, 开车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老李,我们去哪里?这条不是回家的路。”微冷见走的路不对,又见老李紧张的样子,觉察到哪里有问题。
“奥,小姐…我、我、我家里有点急事,我先…先回家一趟。好,好吗?” 微冷一问,老李更是紧张的结巴起来。
“ 请你停车! ” 微冷见他这幅紧张的样子,知道一定有事情。
老李仿佛看不到她的手势,加大了油门往前开。
“停车! 停车呀。” 微冷侧过身子去抢方向盘。
车子颠簸了几下,停在了路边。
“老李,你是个老实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怪你的。”
“小姐,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收了周正航的钱,帮他们绑架您。我,我这就送您回家。”老李说着,就要调转车头。
微冷听到周正航的名字,想起前几天在故居发现的那份卧底档案。
“等等!那个人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听他们说什么档案在苏总手里,想拿您去交换。”
片刻死寂般的沉默,冷到可怕的神情占据了她年轻的脸庞:“送我去! ”
“小姐,这…”
“送我去!!”
车子一路开到郊区一座衰败废弃的仓库前,微冷平静的走下车,神态自若的样子倒让早已等在那里的周正航暗自吃了一惊: 这女子周身所散发出的阴冷沉稳远远超越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微冷拿了写了字的本子交给他:如果你想要卧底档案,我可以给你。但是,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怎么证明,档案在你那里?”
微冷拿过本子接着写,陈列了几项档案上的信息。周正航看到上面的字,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
“说吧,什么条件?”
“杀掉苏阔海。” 她淡淡的笑着,表达出自己内心深处最痛最残酷的心意。她想着,自己下不去手,终归可以让别人去下手吧。杀人这么简单的事,对于一个潜伏多年的卧底而言,肯定不在话下。
接到苏微冷被绑架的消息,苏阔海心里咯噔一声:走上这条不归路,已付出了父母的性命,难道现在竟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保护不了?不!不会的!悲剧重演,将会是他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也是他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对着话筒强迫自己镇静:“周正航,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是我苏阔海能做到的! 但是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我妹妹一根手指头,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
“哈哈,苏总,不用这么紧张。我的要求很简单,500万,不多吧,跟了你这么多年,也算我应得的劳酬。但是!你要亲自送过来。记住,只许你一个人来,如果被我发现有其他人跟着,立马撕票。就这样,我等你到今晚12点钟。” 苏阔海看看墙上的钟表,现在已是十点钟。
“你说什么?周正航绑架了阿微! ” 古家豪焦急的从家里赶过来。
“他提的什么条件?”
“500万。”
“恐怕没那么简单!撕破了脸皮,公然挑衅,只为500万?”
“我知道,但是现在怎么办? 阿微在他手里! ”苏阔海焦急的渡着步子,失了分寸。
“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安排。”
做了多年的兄弟,他的心结,古家豪最清楚不过。
深夜的郊区连野猫也看不见几只,冷风刮过,如野兽的嘶吼。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在公路上孤单的奔驰着。
“大哥,他来了。”
周正航听到手下的传话,拿起手枪,拉过一旁被反绑了双手的苏微冷,走到他们所在的废旧仓库三楼的窗口,望下去。楼下空地上苏阔海孤身一人,两手各拎着一只黑色皮箱。
“阿微,你怎么样?” 苏阔海抬头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他已经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外婆,这最后唯一的妹妹决不能再出任何闪失。
“苏阔海,钱带了吗?”
“带来了,一分不少。”
“那你上来吧! ”
“ 好!”
苏微冷听着哥哥一声干脆利索的“好”,看着他不大步流星的走进了那扇衰残破败的铁门。内心深处是什么情感剧烈的碰撞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这波澜强压下去:苏微冷,你不能心软,决不能心软。他害死了你所有的亲人,他该死!他死不足惜!!
“大哥,搜过身了,没带武器。”
“嗯。”周正航抬抬手,做了个放他过来的手势。
“老八,钱在这里了,数数看吧。” 苏阔海说着,把两只箱子丢在周正航面前的桌子上。
周正航使个眼色,一个手下走过去验钞。
“现在,把我妹妹放过来。”
“且慢。500万只是条件中的一个,我还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
“你的命! ”周正航说着,手中的枪已经指向了苏阔海。
“砰”的一声巨响,世界顿时安静了。
微冷听到枪声,悲痛的闭上眼睛。泪水浸湿了颤抖着的睫毛落下来。终于做了这个决定,长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痛,那么悔……
“阿微,别怕。哥哥在这。” 温暖的气息包围周身,微冷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活生生的哥哥,又看到地上死不瞑目的周正航。
看到哥哥还活着,并没有死,她反倒哭的更痛了:原来就算他做了那么多伤害自己的事,自己还是舍不得让他死……
不远处的山坡上是端着***的古家豪,子弹出鞘的烟雾还在萦绕……
刚刚那么危险的情况,生死一线,为了救自己,他仍是毫不犹豫的走了上来,让她如何能无动于衷。或许是时候让生活继续了,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远去吧,未来的,才是最重要的。这样开导着自己,微冷终于开始正视对哥哥的感情,收去了一些仇恨和怨愤,最终表现在脸上的,也只能是面无表情。
只是这样,可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安静的吃饭,已让苏阔海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这个妹妹,那些往事,都是他心头不能碰触的伤。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包括她使得那些小伎俩,他都明白。可是就算她要他死,也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他欠她的,本就不是一条命能抵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