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禁足了。
早晨时魏晨带了一队禁军, 将凤仪宫团团围住。
我哪也不去。我哪也不想去。
整日整日,我坐在窗边,看日影西移, 然后坠下, 然后升起。
卯时。记得那时我刚搬入沁芳园, 早早便随太后起来。过一会, 他来给太后请安。我在太后身后, 偷偷看他。突然他抬起头,目光与我相触,却又若无其事地滑过。我压下滑过心底的悸动, 骗自己说,那快得不真实的一切都不真实。
辰时。他下朝了。如果我睡得太过分, 他就会主动将叫醒我的工作接过来。他叫人的方式独特而香艳。肌肤相触, 呼吸相抵。我努力保持冷静, 故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只希望他没听到我如无数小鹿轰然乱撞般的心跳。
巳时。我听他的话在练字。他总会时不时地从身后冒出来, 理直气壮地吃我的豆腐。我总对他说,不要随便吃我的豆腐。我知道说了没用,他也知道。
午时。如果他在太后这儿用午膳的话,他就会留下来跟太后说说政事。他总是将我强留下来,说要听我的意见。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他要我听, 我偏不听。我会给自己找事做, 要么睡, 要么吃。其实不想让他知道我知道很多历史故事, 也曾经天天看新闻。
末时。他在玉壶园练武,我想去跟他道歉。不想承认我已经被他宠坏了, 看见他对我板起脸来竟然伤心起来。那时真的有,他若不再理我,我便离开皇宫的想法。
申时。我们在郊外遇袭,我在城门口等他。理智告诉我他会没事的,感情却不受控制地往最糟的方向想。见到他的那一刻心脏才肯归位。紧紧地抱住他的时候,所有的患得患失,所有的恐惧不安,终于消失。
酉时。我把他送给我的大雕送给了皇后。他很生气,临别时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没注意到自己的情绪完全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引着。
戌时。我穿着太后为我做的新衣裳站在他的面前。他说很漂亮时,整颗心都忍不住雀跃起来,满满的欣喜怎么也压不住。他的呼吸,贴在身上。肌肤与肌肤相触,轻轻摩挲,竟然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觉。理智说着不要,身体却已开始投降。心一狠,还是将他推开了。那时候傻傻地以为,守住了身体,也能守住心。
亥时。他说会来。我细细打扮,准备了一桌酒菜。紧张,但也期盼。夜很黑了,他还是没有来。我一个人对着冷冷的空气发抖。冰冷沁入骨髓。我想叫皇上,可是他不会来的。我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终于想到一直守在门外的小兰,睁开眼睛好像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小兰,我冷……”我说。
……
那天,淑妃死了,我病了。
三伏天里,我得的却是严重的风寒。
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七天,病好的时候,淑妃的大丧也过了。
我想见皇上,所以来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门开着,贤妃也在。她正跪在地上,表情决然。皇上自龙椅上走下来,躬身将她扶住,她却不起。
“如果不是我劝媛姐姐找她帮忙的话,媛姐姐就不会死。请皇上恩准臣妾到皇陵替媛姐姐守陵赎罪。”
“田儿,”皇上轻叹一声,“淑妃的死,谁也不想。你与朕夫妻多年,朕怎么舍得让你去守陵?再者,若是淑妃在天有灵,也会伤心的。”
连贤妃轻哼一声,“谁也不想吗?皇上是真的不打算替媛姐姐讨回公道了吗?”
我咬着唇,踏进御书房,屈膝跪下,“臣妾叩见皇上。”
皇上皱起长眉,放开了扶住连贤妃的手,“皇后请起。”
我没动,只继续道,“臣妾当日曾在皇上面前许诺,愿以性命担保淑妃无虞。今日是特来请罪的。”
皇上沉默一阵,似乎犹豫,正要开口,身边的连贤妃已怒声道,“杀人偿命!请皇上务必秉公办理!这个女人,逼死王皇后,勾结太医下药害死媛姐姐,如此蛇蝎心肠,就是千刀万剐亦不足以偿其罪……”
“田儿!”皇上喝断了她的话,“朕说过,淑妃的死与皇后无关!”
连贤妃愣一会,突然冷笑起来,“自然无关!你的心智早被这个女人蒙蔽了!纵有千人万人说她的不是,你也一样听不进去!”
皇上愣住,别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她转向我,“林惠兰你现在很得意吧!你还想要什么?先是王皇后,再是媛姐姐,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吧?不知道下一次,你打算用什么伎俩来对付我呢?”
我垂下头,紧紧咬着自己的唇。不语。
“朕与贤妃还有事要谈,皇后先行退下。”皇上突然插入我和连贤妃之间,正声说道。
我朝皇上拜了拜,缓缓地立起身来。
身边的连贤妃却以更快的速度站了起来,灼灼的目光直射而来。
“从今日起,这宫中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只要我还在宫中一日,就必要替媛姐姐讨回这笔血债!皇上自己看着办吧!”她撂下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御书房。
“田儿!”皇上无奈地急唤一声,连贤妃却早已走远。
我转身。腥甜滑过舌尖,唇间的痛楚唤回丝丝神智,“臣妾也愿意,替淑妃守陵。皇上既然舍不得贤妃,还是派臣妾去吧。”
说完,步出御书房。
一出御书房,守在门外的晴儿忙焦急地送上一张手帕。
我接过来。细丝滑过嘴唇,立刻被丝丝血迹浸染。
将手帕攒在掌中,“走吧。”我说。
“皇后小心!”晴儿突然惊叫一声。
我抬起眸,发现自己已走入御花园深处,连贤妃冷冷地立在身前,手持长剑,直指向我。
“晴儿,捂住嘴,退下。”我对晴儿吩咐道。
晴儿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乖乖地捂住了嘴,却没有退下。
连贤妃前进一步,我后退。
周围安静如同窒息,直到我的后背触到一座假山。
剑,没有停下,自咽喉处直刺而入。血流出来了,因为我已闻到血腥味。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剑身终于在某处停止滑进,痛楚却更甚了。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剑刃的锋利与寒冷。
她望着我。
周围依旧安静得厉害,以至于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喘息声。
她猛地一抽,剑身终于离开身体。我脚一软,滑到地上。
“皇后……”晴儿危颤颤地跑过来,扶起我,“你……我……我要叫侍卫了!”她颤着声对贤妃说。
“晴儿,闭嘴。”我忍着疼,低声吩咐。
“今天我先不杀你。”连贤妃板着脸,没有握剑的手在眼前紧握成拳,“但若这一次,皇上的选择还是你的话,我便与他恩断义绝!”
“噌”的一声,一缕秀发自她的掌中飞出,洋洋洒洒地在眼前飞散,如飞舞的黑纱。
“皇后,她走了。”晴儿将我扶起,惊魂未定。
“今天的事,不许告诉皇上。”我望着她,认真说。
她的惊讶无法掩饰,我再不看她,只低声道,“回去吧。”
疲惫地倚在床上,疼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下意识地咬唇,牙齿撞上刚刚咬破的伤口,疼痛更甚了。
忍不住苦笑,我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身边停了一个人影。我以为是晴儿回来了,抬眼看时,却发现是刘轩。
我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不去看他,“刘轩!你未经宣诏,不可私闯后宫,还不快出去!”
他只作未闻,将药箱放下,他坐到床上,用毫无平仄的语调对我道,“把手放开。”
我恼了,“刘轩!我命令你出去!”
他的脸上终于显出怒色,二话不说地将我的手扯开。我还想挣扎,只见他手中银光闪过,快得不可思议地在我身上点了几下,我便再也不能动弹。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不理我,只面无表情地解开我的衣襟,替我清洗伤口、上药。
我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心想也许叫晴儿去他那里拿药是个错误。
“我答应过帮你的。所以不要拒绝我的帮助。”他将我身上的银针拔掉,低声道。
我别过头去,“你来过,他就会知道我受伤了。”
“他还会知道是贤妃做的。”刘轩接道。
苦笑,“这么好猜吗?”
“宫里能够佩剑又胆敢伤你的人,没有第二个。”他说着,将我的头转了过来,细细地将药膏抹在我的唇上,毫不掩饰的怜惜。
我不自在地躲开他的目光,“我没事。”我说。
“没事?”他扶住我脸的手紧了紧,“剑再进一分的话你的喉管就会被割断。这个世上没有喉管断了还能活着的人!”
我对他笑笑,“贤妃剑术精湛,她说过不杀我,就绝不会让我死的……”
“够了!”他大喝一声,狠命盯了我一阵后,紧紧地拥我入怀。
我愣了一会,开始挣扎,却怎么也推不开他,不由恼怒,“刘轩!你好大的胆子!我是当朝皇后!你想被砍头吗?再不放手我就叫侍卫了!”
他拥着我的力道却有增无减,“若,你舍得我死,就叫吧。”
我沉默,停止挣扎。
长久的静默之后,背上终于传来他低沉而痛苦的声音,“惠兰!我真的受够了!这样看着你受伤,看着你受苦……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皇宫,我们远远地离开,永远也不回来。我不会逼你,我愿意等,哪怕等一辈子也无所谓。我只想你快乐,我只不想你再受伤!跟我走,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没用的,刘轩。我走不出这宫墙。他在哪里,我就只能在哪里。”
他终于将我放开,痛苦地望着我。
“刘轩!”我对着他,认真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我放你走,我去求皇上放过你。有了皇上的庇护,王丞相不敢对你怎样的。出了宫,你就自由了。”
他呆呆地望了我一阵,突然笑了,“我们……很像。”他沉沉说完,放开我,在书案上拿了纸笔,边写边道,“这阵子不能吃太坚硬的食物,如果可以,尽量少说话。我会把该注意的事项写下来,交给晴儿。另外,我再给你开服安神药,可以让你晚上睡得好些,记得每日戌时喝下。”
“你……”我不由得惊讶,“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只要用心看,没有什么看不到的。也许,”他望着我,认真道,“你也有没看到的东西。”
“我没看到的东西?”不解地望向他时,他已匆匆转过头去收拾自己的药箱。
“我走了。”他提起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