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如死,星月无光,但在各处未融之雪的的映照下,虽是午夜时分却格外明亮。
拓拔静一路尾随黑衣夜行人,而那人也不回头,只是施展轻功一味前行。那人虽然在腾挪跳跃间次试图脱离拓拔静的视线,但却毫无结果。就这样,一个前行,一个尾随,在风雪初歇的开封城里折腾了一个时辰。
在几乎把整个东京城绕过一圈后,那人依旧无法摆脱拓拔静的追踪。终于,那夜行人在城西北处的几间残破民房前停住了身形。那人方才停歇,拓拔静随后就到,几乎如影随形。
那人也不着急,随手挥去一处略为平整的残垣上的积雪,随后又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羊毛毡布平铺在上面。这才懒懒的坐下去,抬头去看不远处饶有兴趣看着他的拓拔静。
拓拔静俏立于一旁,安静的看着那人把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直到那人抬头起来用灼灼目光看她的时候,她才清楚的目睹了这个自称西夏人的神秘夜行男子的真实面貌。这人是长方脸型,额际的头发很长,且颇为杂乱,仅仅用一条黑色的发带随意的束缚着。
他眉宇之间很是宽阔,双眉粗长,但双眼却极其细长,眸子更是少见的淡黄色。双耳被发梢覆盖,仅仅可以看见耳垂上挂着一对精致的银环。面色颇黄,嘴唇紧窄而有力,富有一种野性的男性气质。看他样子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拓拔静冷眼旁观后,心中已经明白此人绝非西夏子民,只看他的长相和头发就可以明白这一点。自上代西平王拓拔德明崩卒元昊继位后,他很快就废除汉风恢复了党项旧制,下达了著名的全民“秃发令”。凡成年男子必须秃发,即将头顶中央的头发剃出,让头发散披于耳际。此乃党项族遗风,元昊此举是为了显示与宋朝的不同,为日后称帝作准备。
“举凡三日后仍不秃发者,许众共杀之。”在这样一条严酷的法令面前,西夏全民秃发。而面前此人,头发却一切如常。如果是西夏子民,恐怕在四年前下达“秃发令”三日后就被处死了,那能容他活到今日。但看他面貌及服饰细节,绝非宋朝汉人。那他到底是谁呢?为何要自称是西夏子民?拓拔静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人,心中升起了无尽疑问。
那人也认真的打量着拓拔静。一片雪白之中的拓拔静一袭紫色衣裙,伴着窈窕的身段和婀娜的体型显得格外迷人。加上轻纱一般的面巾遮掩着仙姿玉容,隐隐约约却又看不清楚,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感觉,越发令人心动。
情不自禁之下,那人也忘了双方现在尚且敌友未分,竟然开口道:“真是像极了一朵神秘飘逸的紫色芙蓉花啊。”
拓拔静微微一颉,道:“你在说什么呢?”
那人这才醒悟,马上郑重神色道:“不知本人是否有荣幸知道姑娘的贵姓芳名呢?如能一睹芳容更是感激不尽。”
拓拔静微微一笑:“你这人好生无礼。还是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何要冒充成西夏刺客呢?”
那人这才一怔,不由警惕起来,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拓拔静,道:“你如何断定我是假冒的西夏人呢?空口无凭,切莫胡言!”
拓拔静微笑道:“你也就欺负宋廷禁卫不知天下大事而已,岂能瞒的过我?在明眼人看来,你的破绽太过于明显,只不过是你自己不知罢了。”
那人冷眼斜视拓拔静,道:“休想诈我口风。若有破绽,不妨明言出来。如说不出来,就是你胡言乱语。还自夸什么明眼人呢?”
拓拔静颇感好笑,对方竟然在她这个西夏长公主面前假冒西夏人,实在是小看天下英雄。不过面前此人看似老成,事实上谈吐颇有孩子赌气的感觉。拓拔静微微一笑,道:“呵呵,你若是西夏子弟,我又是何人?”
暖心阁内,檀香清越。
由于宋仁宗刚刚受到了“西夏刺客”惊吓,遂紧急召见了数名军机大臣,商讨应对之策。宰相张士逊和枢密院(宋朝的最高军事指挥中心)几位知事(相当于副部长)都被深夜召见。
‘知延州兼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范雍近几年来处在与西夏接壤的军事第一线任职,虽是最高军事长官,但却是文官出身,并不如何擅于军事指挥。近几年来元昊屡有侵战,范雍屡战屡败,已是畏敌如虎。听闻此等骇人消息,首先进言道:“圣上,此事必是元昊所为。臣在前沿,素知此獠凶残狠毒,若不及早铲除必为心腹大患。如今既用此等卑劣手段,朝廷也当以牙还牙。为除元昊,当无所不用其极,方为大善。”
‘翰林院大学士兼枢密院知事’范仲淹却表示反对:“我看元昊此人并非如此如此卤莽之辈。今日之事恐怕另有玄机。”
‘礼部侍郎兼枢密院知事’夏竦颇不以为然,道:“不知希文(范仲淹的字)为何有此结论?”
虽然见宋仁宗也满怀疑惑的看着他,等待着答案。范仲淹却不慌不忙,道:“微臣曾于四年前出使西夏。其时西平王德明初卒,微臣奉圣意前去颁宣圣旨,重新册封元昊为西平王兼定难军节度使。却被元昊以事务繁忙为由,安排在驿馆住了一月有余未曾得见。
“后来微臣以雷霆手段迫其相见,方才完成使命,得以归还朝廷。依当时微臣留下的印象来看,元昊此人谋定而后动,无十足把握绝不轻易出手。而今夜之事疑点颇多,微臣一言可断,定非元昊所为。”
宋仁宗若有所思,轻轻颔首。宰相张士逊却言道:“范大人高估元昊了吧?以我观之,元昊不过枭猊之辈,不足畏惧。今夜之事,以其蛮荑心性,也非意外。”
夏竦也支持张士逊的意见,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微臣也是如此意见。”
宋仁宗又沉吟起来,颇有些拿捏不定。
范仲淹连忙又道:“圣上且听为臣慢慢道来。”
见宋仁宗颔首,于是他接着说道:“微臣得听张大人所言,认为张大人小看了元昊。此事干系重大,不可不查。”
张士逊不以为然,道:“量元昊一蛮荑部落首领,有何深谋远虑?恐怕是范大人所言过奖了吧。”
范仲淹摇头道:“不然。观其近年来所作所为,绝非胸无谋略之辈。首先,他继位后下‘秃发令’恢复党项旧制,此为其此次称帝一说做了民族异同方面的铺垫;其次,他令野利仁荣抛却汉文另制西夏文字,此又为其文化异同方面形成铺垫;继而时叛时降,进行军事试探。如此之后,方才于今朝提出立国称帝一说,足见其深谋远虑。
“何况,元昊心知乾要、熟读兵法,实乃虎狼之辈,绝非易与之人。其做太子之时,就一洗上代颓势,连败吐蕃、回鹘。一路攻占了西凉府(今甘肃武威)、甘州(今甘肃张掖北)等地,使西域之辈闻名丧胆。继位后,继续向河西用兵,更是连战连胜。先后攻取了瓜州(甘肃安西)、沙州(甘肃敦煌)、肃州(甘肃酒泉),又回师攻占了兰州,切断了西域诸部与我朝廷的连接要道。
“也正是他捷报频传,才使得西夏如今东临黄河,西尽玉门关(今甘肃敦煌西小方盘城),南迄萧关(今宁夏同心南),北抵大漠,地方万余里。近来更听说此子在西夏境内兴修水利、奖励农耕、变更礼仪、新制衣冠,实在不可等闲视之。如此文治武功,岂能以寻常蕃族首领看待?”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虽然张士逊与夏竦尚未尽被说服,但宋仁宗已是频频颔首表示赞同。待他说完,宋仁宗已然心有定论,道:“爱卿所言极是。寡人已有所悟。今夜之事不必宣扬,令赵刚小心查访便是。范雍。”
“臣在。”
“汝明日即刻启程,尽快赶回延州,小心防备。朝廷一有定论,即刻有旨意于你,再做行动。天色已晚,就此散了吧!”
“是。微臣等恭送圣上辇驾回宫。”
走出皇宫,范仲淹望着前面张士逊与夏竦远去的背影,不由仰望苍天,慨叹一声:“朝廷重臣,岂能如此轻视对手?当真让人不安哪!”
话音未落,些许西北风又轻轻刮起,慢慢的卷起了两旁屋顶上的积雪,又狠狠的甩了下来。这个新年,看来注定是西北风肆虐的寒冷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