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和达姐恢复了正常的实习生活。我拿到了铁一中的OFFER,他虽被省实验录取,但基本没有签约的打算,只是先借口拖着不签三方。
我靠在达姐的肩膀上,他突然说:“如果我实在找不到西安的工作怎么办?”我平静地说:“怎么会找不到?如果你不喜欢西安,也不想去郑州,那我可以陪你留在上海,哪怕摆地摊都行。”
达姐对我笑笑说:“你妈会掐死我吧?”
我也苦笑道:“不会的,我妈还不知道你的存在。”
说完我们都笑了,原来我们都有自己不愿面对的懦弱和担心。
达姐深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菲哥,我会努力的。”
虽然我认识达姐那么多年,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很了解他。三年多来,他其实变化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对女生不动心、不开窍的傻小子了。当我听说他和陆小夏之间的事时,虽然伤心,可是还能怎么样呢?纵使达姐已经不喜欢我了,我也希望可以和他尽可能久地走下去。
回到陈老师的办公室,教师之间的交流好像很少,总是安安静静的,陈老师总是安静地写教案,专注地批试卷,按部就班地上课。然后一复一日重复着上述过程,我不知道像他这么敬业的老师会不会感到乏味和疲惫,但是我对未来的工作已经没有美好的憧憬了。我希望可以像陈老师这样安静地做一名老师,然后渐渐老去,虽然很无聊,但是也不会像妈妈那样整日奔波在外,给了爸爸出轨的时间和机会。因为家庭的原因,我总是对婚姻抱着焦虑的态度,如果最后我能和达姐结婚,当老师业余时间会很多,我想他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出轨吧。
办公室里突然有一些老师在谈论最新的保送生名单之类的事,我也听不太懂,奇怪的是,只有陈老师还是在专注地批改作业,一言不发。
突然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生推门进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从校服的样式可以判断,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他很没礼貌地直接冲到陈老师的办公桌旁,涨红着脸说:“陈老师,你不是说……”陈老师厉声打断他,说:“你干什么,快回去上课,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再找我。”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陈老师和那个男生。陈老师大喊说:“看什么看,赶紧工作,办公室别乱讲闲话,干闲事。”男生见状,好像被吓傻了,站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哭着跑了。陈老师继续看试卷,其他老师都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虽然很好奇,但也深知有些事情不好过问,低着头假装看书。
上午大课间的时候,我在走廊上闲逛,低着头听歌。突然有一个男学生快步迎面走来,撞了我一下,我没站稳,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可是那个男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也不知道急着要去干什么。我对着他的背影骂了句:“你急什么啊,赶着去投胎啊?”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是真的赶着去投胎。
过了两分钟左右,我听到楼下传来人群的哄闹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个老师在喊:“你干什么?快下来!”
我摔得浑身疼痛,但是因为好奇我努力走到阳台的位置往下看。楼下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学生,有几个老师在拿着喇叭喊,我又朝楼上看去,最高层的一个教室窗边站着一个学生,就是刚才和陈老师讲话的奇怪的学生,同时,还是刚才撞我的那个学生。这时,他的半个身子已经从窗户里出来,做出往下跳的姿势。我突然有些蒙,他要跳楼,为什么?我扶着墙往回走,推开办公室的门,大声喊:“陈老师,陈老师。”
办公室只有陈老师一个人,他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外界发生什么他好像完全不知道。我继续说:“陈老师,刚才来找你的那个男生要跳楼自杀!”
陈老师依然很平静,随口说:“不用担心的,现在的孩子都这么任性,不会真的跳楼的。”
陈老师的镇静让人感觉十分可怕,那是一种极端的冷漠,就算当老师久了,见惯了这种事也不应该这么镇静吧。
楼下忽然传来人群的尖叫声,有人叫:“天啊,他真的跳了!好多血。”楼道里也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我浑身僵硬,摊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意识也逐渐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好像能动了,陈老师也不知道去哪了,心想刚才真的有人死吗?而且最后和这个人发生接触的人是我,居然是我,我居然还咒骂过他。
我小心地站起来,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我急忙下楼去。挤过拥挤的人群,我看见那个男生整个人趴在地上,脸微微地扬起,站着尘土和发黑的血液,表情十分痛苦。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猛然间想起来今天真的不是我第一次见他,他之前也找过陈老师,那次陈老师双手抓着他,把他按在地上。当时那个学生的表情也十分痛苦,就像现在一样。
我心里猛地紧了一下,难道陈老师曾经体罚过这个学生吗?不可能吧,陈老师是那种和蔼可亲的老师,不会对学生做这种事的,而且仅仅是体罚的话也不至于自杀啊。
救护车终于开过来了,几个护士下车把男生抬走了,从这么高的楼层跳下来,就算没有死,也会成重度残废的。人群中突然有几个孩子哭起来
了,老师们开始驱散人群,要求学生们赶紧回去上课。我像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在我快要摔倒的时候,达姐从旁边扶住了我。
我倒在达姐怀里,突然大哭起来,达姐抱着我说:“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我伤心对达姐说:“你千万别离开我,不管你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我会想办法说服我妈的。”达姐默默地扶着我往办公室走,在教学楼入口处,我们碰到了陆小夏,她看见我们,眼睛里的酸气直往外冒。达姐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我猜是因为我在这吧,就算真有什么,两个人都不敢表露。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我也差点就告别这个世界了,还好有达姐在。
达姐把送回办公室,陈老师还是没有回来。我哭着对大姐说:“刚才那个人死之前撞过我,然后我还骂了他。”达姐叹了口气,说:“没关系的,他本来就想自杀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陆小夏呢,真的没有什么吗?”达姐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我忍住眼泪,继续说:“你对她心动过吗?”达姐继续沉默着,突然她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我,说:“你放心吧,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我心里像针扎了一样,虽然达姐没有明说,但是他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他和陆小夏到底已经到哪种程度了,我不敢往下再问了。我擦了擦眼泪,说:“那就好。”
中午的时候,校领导召集所有老师开会,内容大概是要求所有老师不准对外随便乱说今天有学生自杀的事情。目前那个学生正在抢救,至于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未知数,学校领导甚至已经开始研究家长可能要告学校,要求赔偿费之类恶心的事了。陈老师坐在我旁边玩手机,但是表情看上去很紧张,我忍不住问:“陈老师,你认识那个学生吗?”陈老师头也不抬地说:“这种事情很正常,树人中学学习压力大,毕业班学生自杀也不奇怪。你还太小,经历事情太少,才会这个样子。”我有些生气地说:“陈老师,那个学生自杀之前来找过你……”陈老师突然瞪着我,压低声音说:“你在想什么,觉得他的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告诉你,实习结束以后,你就可以离开了,这个学校的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别多管闲事。”说完陈老师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玩手机。我忽然感到一种冷飕飕的恐惧感,陈老师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甚至对陆小夏那种学生都没像今天这样发脾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生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老师,她哭得泣不成声,说:“那个学生平常很乖的,虽然在重点班里成绩并不是很突出,但是一直很稳定,情绪波动不应该这么大啊。这次清华北大保送生名单里没有他,他也曾经问过我还有没有机会,我就告诉他只要踏实学下去,也可以通过高考进入清华的,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呢?太可惜了,他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也是哭得泣不成声啊。”众老师纷纷劝她。班主任的哭声和周围其他老师可怕的镇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校领导开始商量去医院看望那个学生的事。突然班主任的手机响了,她接完电话,哭得更凶了,校领导急忙问怎么回事,班主任稍微平静了一点说:“学生已经死了!”
会议室里立刻炸开了锅,学生会死这件事其实很多人已经料到了,但是没想到结果会出来的这么早。
陈老师脸色突然放松下来,站起身来维护会议秩序,他走到校领导旁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校领导突然宣布:“现在这件事情,各位老师要引以为戒,我们今后要加强对学生的心理疏导工作,树人中学以后绝对不能再出现这样的事了。当然,我们还要统一口径,学生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没有进入保送生名单的,我校保送生评选一向公正、公开、公平,因此自杀事件,校方虽有责任,但更多的是因为学生自己心理承受力太差。好了,今天先散会,各位老师继续回去工作。”
陈老师走到我旁边,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对我说:“夏菲啊,以后你也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我不让你多管,也是为你好,明白吗?你在这里实习了那么久,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看着陈老师,把泪水生生的吞回去,默默的点点头。
自杀事件本来就是轰动社会的大事件,更何况自杀事件还发生在重点中学的重点班。下午两点左右,校门口便聚集了一群记者,校领导下令,拒绝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这件事情学校后续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学校大门紧闭,很多记者守在校门口,打算一直等到学生放学的时候再进去采访。校领导见状,也在发愁记者如果一直等下去也很麻烦,正在商量对策。
我趴在阳台上往下看,那个学生坠落的地点用粉笔描了一个人形出来,十分醒目,上面还有一些脏兮兮的血迹。
我回忆起那个夜晚,是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学校说要提前放假一天。我高兴地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她要去外面出差,过几天才能回西安。我很失落,想着回家就只有爸爸了,那个时候爸爸和妈妈已经长不多要分居了,因为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所以对他们的分别,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背着书包往家走,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我心想又
是一个无聊的国庆长假。
我回到家,客厅的灯关着,门口摆着两双鞋,有一双是爸爸的。我心想爸爸已经回来了吗?大概是在睡觉吧。我往卧室的方向走去,里面传来女人的叫声,我感到很奇怪,有女人,除了妈妈还会有谁?
我推开妈妈卧室的门,眼前的一切我至今都感到触目惊心:爸爸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房间里被弄得乱七八糟,那个女人还在不断地呻吟,叫声十分的恶心。我忍不住尖叫起来,爸爸回头看到我也是大惊失色,坐起来说:“你不是明天才放假吗?”那个女人拉着爸爸不放,说:“谁啊,你老婆吗?你不是说快离婚了吗?不管她,我们继续。”
爸爸推开那个女人,急忙去找衣服穿。我吓得不知所措,只想赶紧从这里消失,转头立马往外跑。爸爸随便穿了件衬衣,边穿边喊我。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但是唯一的想法是:我没法面对这一切,赶紧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弄得满脸是泥。我也懒得去擦脸上的泥水,继续往前走,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干什么都倒霉,让全世界的人都去死吧,烦死了。
走着走着,我看见一栋刚建好的商业大楼,忽然想:我就上这栋楼,然后从顶楼跳下去好了。电梯还没有修好,我只能走楼梯了。这么晚了,商店已经没什么客人了,整个楼显得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好想快没气了。正在这时,从楼上突然冲下来一个人,手中还抱着个箱子,和我装了个满怀。我整个人直接仰过去,他立马站起来,拉着我说:“嗨,你没事吧,你怎么脸上全是泥啊,对不起啊,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我努力睁开眼睛,是一个清秀的男生,好像年纪和我差不多,这个男生焦急地看着我,我努力地拉着他,可能因为太累了,我还是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守在我的身边,看上去刚哭过一场。
我睁开眼睛,伸出手去拉她的衣服。妈妈握着我的手,说:“是我没照顾好你。”我好像还是没什么力气说话,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我昨天到底干了些什么啊。那个清秀的男生去哪了?我是不是该谢谢他,虽然我被他撞了,但是他成功地阻止了我的自杀计划。他去哪了呢?我会不会再遇到他?
这件事情以后,妈妈和爸爸立即办理了离婚手续,我和妈妈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爸爸和那个女人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而那个男生呢?我在进入大学以后,终于又见到了他,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了他,可是他好像对我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我觉得没关系,因为也不愿让他想起那个满脸泥水、丑不拉几的自己。
我想那个自杀的学生真的是因为学习压力吗?真的只是因为没有进保送生名单吗?明明还可以去参加高考的。这种原因和我比起来,简直屁都不是。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父母会多么伤心,他完全不顾,重点中学的学生又能怎么样?他们除了学习,对社会,对家人完全没有责任感。
陈老师突然出现在校门口,对记者说这些什么,我也听不清。记者默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就陆陆续续地散去了。我心想姜果然是老的辣啊,随便几句话,记者就被打发走了。陈老师的确不是简单人,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教学能力,我可能永远都学不会这一套。等我进入工作岗位以后,也会逐渐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吗?
常乐突然出现在我旁边,递过来一张纸巾,我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我擦擦眼泪,对常乐说:“你是个大好人,但是真的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不适合你。”
常乐笑笑说:“我就是喜欢你,看着你我就开心,你难道还不允许我看你吗?”
我转哭为笑,说:“你这何苦呢?赶紧找个女朋友,然后就会不记得我了。”
常乐说:“我做不到,明明喜欢着你还和别人搞暧昧,这种事只有方达做的出来。”
我撇撇嘴说:“我不想谈这种事情。你陪我去楼下逛逛吧。”
常乐笑着点点头,我们从左侧的楼梯下去,我问常乐:“你什么时候去找工作?”
常乐答:“下周开运动会的时候,我们上海的三个人都要去,今年树人也没什么动静,估计是一个人都不缺了。”
当我和常乐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时候,陆小夏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双手还护着左脸,紧接着陈老师走过来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陆小夏惊恐地看着陈老师,一句话也不敢说。
陈老师看见我们,说:“我只是在教训班上的学生。”说完转身回办公室了。
我对陆小夏没多少同情心,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我拉着常乐从她身边走过,陆小夏站起来,小声对我说了一句:“你的指导老师其实是个魔鬼。”我心中一紧,但还是和常乐一起走了,常乐看上去有些迷茫,但也没多问。
陈老师真的是一个魔鬼吗?他会随意体罚学生吗?那个男生的死究竟和陈老师有没有关系呢?其实我潜意识里不愿把这个像“爸爸”一样的人和学生的极端行为联系在一起。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自杀事件压抑的气息将会长时间地游荡在树人中学的校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