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内,伊登时不时地看向自己牢门对面的身影。
在德瓦恩王子的授意下,他被关入到一个秘密监狱之中,这么多天以来,除了简单的审讯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审判的过程。
因此,伊登还不知道,自己未经审判,就已经被判处了死刑。
他静静地盯着对面的牢房。
“亲王弗洛…”
虽然自己从没见过弗洛亲王,全然不清楚他的长相。
可是,如果有谁会在这段时间与自己被关入到同一个的监狱之中,除了弗洛亲王以外,自己想不到任何人。
对面的牢房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个原本像个雕塑一样呆在那里的身影,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张脸贴到了牢门上,里面传来了一句沙哑的询问声:
“你就是…那个叫伊登的?”
昏暗之中,伊登微微颔首。
对面的牢房里,先是沉默了一会,而后响起一阵咯咯的瘆人笑声。
“成功了、成功了!德瓦恩要成功了,我们也要成功了!”
弗洛亲王的嗓音越来越高,而后是无可抑制的狂笑。
伊登对这如癫似狂的笑声并不意外。
“你是最末萨满会的成员。”
弗洛亲王的笑声慢慢停了下来,黑暗里,他以冰冷而憎恶的目光看着伊登。
“你知道的还挺多。”
弗洛亲王说道。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多日都不曾喝过水。
“远比伱想象得多。”
伊登开口道。
弗洛亲王又笑了,而这一次则是一种嘲弄和讽刺,
“比我想象得多…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过是见到冰山一角,就口出狂言。”
伊登不做反驳。
自己现在最好还是隐藏得好一些,不能透露太多,扮演好替罪羔羊得角色,否则的话,德瓦恩王子恐怕第二天就会动手除掉自己。
见伊登没有说话,弗洛亲王不依不挠道:
“哦,真教徒,愚钝的真教徒,你是害怕了,我已经从你的沉默中听到了恐惧!你们的神宛如超然般居于高山之上,可我们知道,我们萨满会知道,你们的神同样在恐惧众神回归的时代!”
伊登皱了皱眉头,片刻后缓缓道:
“你们尽管臆测吧,你们在幻想什么,你们自己应该清楚。”
这句轻如羽毛的话落在地上,什么都不会被惊动,可弗洛亲王却暴跳如雷,怒吼道:
“我们知道,我们当然知道!只是你们真教徒都被蒙蔽了而已,只是你们真教徒都是愚钝之人而已!”
伊登已经不想跟这个已经近乎半疯的人交流了,比起争吵或是辩论,这个人更像是在撒泼打滚。
弗洛亲王却喋喋不休,他不断地讲述着众神的伟大,那黑暗时代前,众神行于大地的辉煌,凭借着他的话语,在加上伊登自己的了解,他得知了一件事:尽管在其他神祗的宗教信仰里,黄金年代名义上还未结束,可最末萨满会仍然认为,黄金时代早已名存实亡,现在是黑暗时代,所有人都堕落了,可有朝一日,众神将会重生,并以苍白色的身影重现大地之上。
苍白色的身影…
苍白的神祗…
伊登忽然想到了苍白骤雨。
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这是在说,众神将会沐浴苍白骤雨而后重生吗?
伊登不仅熟读真教经文,更对其他宗教信仰经文有所了解。
在其他神祗信仰的经文里面,苍白伟力或者苍白色的雨水,同样被视为不详之物,经文里从来不乏警告、敌视、乃至于诅咒。
伊登终于忍不住地发问道:
“你们不过是在胡编乱造,众神敌视那苍白伟力,这点你们自己清楚!”
听到这句话,弗洛亲王先是怒骂了一句,接着想要说什么,可又像是想起什么保密的叮嘱后,顷刻沉默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瞪了伊登一眼,而后挪动着身体,缩回到了角落里。
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伊登深吸一口气,倚靠着监狱的墙壁,陷入到了思索之中。
自己不了解外界的情况,也不知道阿尔西娅和维尔多怎么样了。
但平安获救这件事…或许没什么指望了。
想到这里时,伊登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既然平安获救没什么希望…
伊登将目光挪向了胸前的石片吊坠。
看来,又一次要借助它的力量了。
伊登深吸一口气。
眼下被限制了自由,除了借助石片吊坠的力量,去往未来,得到更多力量以外,自己想不到更多的办法。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伊登察觉到弗洛亲王已经入睡后,便默默地诵念经文,进入到灵修状态。
即便每一次去往未来,自己都会感觉到,吾王之王似在若有若无地影响自己,侵蚀自己。
可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伊登再度与手中的石片吊坠建立联系。
一如既往,耀眼而辉煌的白光迸发出来。
白光之后,无限的漆黑接踵而至,世界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唯有无穷无尽的宁静。
伊登感受着这份黑暗,静静等待着熟悉的天旋地转。
一般来说,在天旋地转之后,自己会感觉到四周的空间仿佛在变化,而在那不久,自己就会穿梭到未来。
“不过我现在身处牢狱之中,要是穿越过去,还是身处牢狱之中怎么办?”
“啧…这真是…令人痛苦。”
“但这不是最坏的情况,更坏的情况,是穿越过去,发现自己卡在墙里面……”
“现在的监狱,在未来可能被填平了…现在的空间与未来的空间并不一一对应。”
伊登胡思乱想着,思绪漂浮不定。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天旋地转的感触涌起。
而四周的黑暗越来越冷,在这黑暗里,找不到一束光,像是光辉不曾到来过的地方。
伊登感觉到奇怪。
他慢慢睁开眼睛,目视着眼前的黑暗。
“你终于睁了眼。”
黑暗之中,响起一阵虚无缥缈的话音,它宛如心头掠过的闪电般一闪而逝,又好似神的光辉般永恒。
伊登顷刻僵住了,他的身体僵硬下来,涌起了阵阵颤抖。
“什么…是谁?”
伊登颤声地说道。
这种情况从来都没有过。
他漂浮在这黑暗里,在这介乎于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地方,听到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
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在变化。
可惜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伊登只能感觉得到,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你是谁?!”
伊登感觉到,有什么存在,面对着自己,仿佛将自己托在了手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那存在没有回答。
仿佛是在等候着,教士的回答。
“吾…王之王……”
伊登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异教圣名。
不知怎么的,闪过他脑海的名字,下一刻,竟化作他的声音,响彻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头。
“真的是你?”
伊登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没有一个确切的单词,可以形容他此刻的情绪。
畏惧、惊慌、亵渎、避之不及、受宠若惊、早有预料、以及一丝丝渴望…数十种情绪加在一起,都说不尽伊登现在的思绪。
“为什么…会是你?”
黑暗之中,伊登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问道。
“在这两个时间交汇之地,凡事皆有可能。”
那宏伟的声音落在了伊登的耳畔,
“而我显现了,于此显现了,在你伊登的眼前。”
伊登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那存在的话语在伊登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开始颤抖了,黑暗仿佛束缚住了他的手脚,拥裹着他,他感受到了恐惧,一种并非源于生存而是发自信仰的恐惧。
“你在恐惧什么,我有那样值得让你恐惧么?”
黑暗之中,那声音问道。
该如何去形容这声音。
它,并不冷冽,也与伊登想象的截然不同,它…仿佛一条贯穿世界的大河,包容了世间的一切。
“我确实恐惧…”
伊登缓缓道。
一种无法质疑的力量,萦绕在这黑暗之中,让他不得不说实话,教士在内心的最深处,不断地向主祷告着,可是,祂没有回应,像是沉默了。
在这介乎现在与未来的神秘空间里,
在这里,那位登上死亡之丘的神好像远去了,祂的模样,祂身上的光辉,都悄然失去了身影,像是有点脏的泛黄的羊皮纸,默默地沉埋在沙漠的荒地里,祂不再有启示了、不再有神迹了,祂的手掌瘦弱,连将抓住一位信徒也做不到了。伊登不住地这样想着,脑海里净是模糊不清的光辉。
半响之后,伊登止住自己的想法,猛然回过神来,怒吼道:
“你在蛊惑我!”
然而,他的怒吼,只迎来了一句反问。
“真的吗?”
话音落下时,伊登不免沉默了。
半响后,教士有些无力道:
“你在侵蚀我…”
“是你在回归你的本性。”
“不,我不是!”
“你在隐瞒什么?”
那存在的问话,又一次让伊登沉默了下来。
黑暗之中,那存在似乎不再俯视着自己,而是温和地凝望着自己。
那像是…神灵在凝望着自己的先知。
“伊登,”
那声音又响起了,
“你还不明白我吗?你还没有认识我吗?”
明白祂,认识祂…
伊登缓缓抬起自己的眼睛。
那么多次穿越,那么多的经文…尽管自己无法承认,可自己…确确实实明白了祂,认识了祂。
“世界是圣灵与恶灵的对抗,不是吗?”
那声音继续着,逐渐神圣。
当凡人们在地上饱经磨难之时,这神灵的目光似乎已经洞悉了世界的本质,祂似乎掌握了万物的真理,而祂的存在贯彻了现在与未来。
“不,那不是…”
伊登颤抖着,尝试着否定自己。
可自己的话说出来时,连自己也都不相信。
自己像是在…自欺欺人。
“你口里不承认,可你心里却是明了的。”
神圣的声音仿佛自远方而来,又仿佛萦绕在伊登的耳畔,
“在祂那里,你有太多太多不解,太多太多迷惘,
你来我这吧!在我这里,你所想的,都要给你显明。”
那像是呼唤,又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所想的,都要给我显明……
伊登的脑海里,刹时间被这句话给充满了。
半响后,他回过神来,怒声道:
“不、不,你的经文里充满了恐惧!”
“祂的经文里没有恐惧吗?
逻各斯古王国如何毁灭的,你不曾知晓么?”
“那不一样…”
伊登无力地辩驳着。
“那都一样。”
黑暗里,那声音仿佛在给他洗礼,要他做新的人,侍奉新的神,
“那信奉我的经文里,同样也谈过爱。”
“可那恐惧太多太多了……”
“若没有恐惧,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恐惧的爱,如没有槌的锣,没有地的天。”
这话音,是由远及近,又是由近及远,仿佛是那声音在说,又仿佛是自己的心底在说话,伊登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他不由地开始想,
如果先感受到恐惧,再感受到恩赐的话,人们会虔诚得献出生命
可是,如果先感受到恩赐,再感受到恐惧的话,这种信仰就会被轻易抛弃,踩踏在泥土里头。
是啊,正是这样的,世人是如此贪婪,口口声声赞颂着祂的完美,心底却认为,神许下的每一个承诺都是不够的,神赏赐的每一个恩典都是不足的。
“来吧,来我这吧。”
那神圣的声音呼唤着。
来我这吧,我给你显现恐惧的力量。
来我这吧,我给你显现恐惧之后的爱。
要明白,
比爱更先到达人心的…是恐惧。
史前时代的猿人,正是在恐惧之中,接受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