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日悲剧,又过去了几日。钜子之争尽在眼前,但杨陌却无暇顾及。直到公输臣提及,杨陌才从满满的卷宗中抬起头来,忽然想起,忽然发愁,随后释然。
无论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不能为了矩子之争就耽误了正事,那岂不是舍本逐末?
拓跋近自刎之后,拓跋氏族的牧民就和云中城断了联系,除了拓跋娜仁偶尔来访再无往来,也不来要米粮,也只愿意接受杨陌的接见,那份冰冷无神的眼神,始终让杨陌难以释怀。
今日,恰巧在长老院内研究播种器械的杨千雪,目睹了那名似乎始终面无表情的冰山少女,点名要见钜子,杨陌一脸尴尬地亲自上前,与拓跋娜仁一番攀谈,又回到一队卷宗之中,唉声叹气。
杨千雪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图纸,悄悄绕到杨陌背后,突然靠在他的头上,轻声问道:“那姑娘是谁呀?”
杨陌头也没抬:“拓跋娜仁。”
杨千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佯作不满道:“拓跋氏族的新族长,好像和你挺熟络嘛。”
杨陌头也不抬:“是啊,谁让拓跋氏族,现在只能依靠我这个钜子的兼爱之心呢?”
杨千雪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自那天之后,拓跋氏族明显刻意疏远他人。我亲自出面倒还好些,但那终归还是没办法消除南曜百姓与牧民们的隔阂……”
此时,林薪与余然二人推开长老会的大门,林薪与杨陌目光交错,当即爽朗笑道:“钜子,该出发了。”
杨千雪向来喜欢这阳光明媚的二人,也不自觉轻笑出声,看向杨陌:“出发去哪儿?”
杨陌缓缓起身,温柔一笑:“人性本善,看着拓跋近那副惨状,城内百姓也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没有生出些恻隐之心呢?”
当天下午,云中城下集结了一只奇妙的车队。除了少数负责苦力活的武者男性,车队成员多半是女子妇人,准备了百人份的被褥衣物和一些粮食,打算送往拓跋氏族。
杨千雪在高处俯视着长老院下的车队,看着那少年钜子坐上马车,驾车离去,不由得笑容满面。只是忽然间,从那些妇人的脸庞上读出了些母性爱意的杨千雪,再看了看杨陌不再稚嫩的面庞,毫无来由地做了一番联想,就突然羞红了脸。
旋即,她自顾自不高兴起来。以前只有她捉弄杨陌的份,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可如今他当了钜子,情况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了?
拓跋氏族驻地,人人面色凝重。
一名不过八九岁的男孩儿,牵了牵拓跋娜仁的袖袍,胆怯道:“姐姐,那是什么人啊?”
拓跋娜仁皱了皱眉头,远方缓缓开来的车队,并没有武者护送。但看见了为首的那名白衣少年,拓跋娜仁始终不变的冰冷神色难得恢复了些暖意,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淡然道:“落儿,那是墨门钜子。”
男孩名为拓跋落,但其实并不是拓跋近的直系血亲,父母死在无定原上,被拓跋近收养,就成了拓跋娜仁的弟弟。
杨陌的车队缓缓开进,牧民们出于礼数,依旧纷纷起身相应。只是人人脸上带着不信任的神情,杨陌暗自感叹,看来不仅是拓跋娜仁,整个牧民部族都因为曹预的一时冲动,生出隔阂。
杨陌跳下马车,拓跋娜仁上前一步,瞥了一眼那些多半又南曜妇人看管送来的车马,直接了当道:“见过钜子,不知钜子今天来访,有何事?”
杨陌咳了两声,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身后有三两名云中城妇人,上前一步。还不等妇人开口,拓跋娜仁冷冷转眼,浑身锋芒的态度反而让云中城中的妇人进退两难,不由得看向杨陌。
杨陌无奈地点头示意,毕竟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神狸姑娘,也是那种碰着了草原狼犬的感觉。
于是云中城妇人鼓起勇气,对拓跋娜仁说道:“车里装的,都是些被褥衣裳,还有一些新鲜羊奶……”
“为什么要帮我们?”拓跋娜仁问的毫不客气,没有一丝犹豫。
妇人顿了顿,随机扭头看向草原大帐的方向,看着拓跋落和一群孩子好奇地张望着这里,在不远处,坐着几名行动不便的老人,目光呆滞。
随后妇人笑道:“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拓跋娜仁无动于衷的表情总算微微有了些变化。其实她本不愿接受南曜百姓伪善的施舍,但她忽然想起拓跋近为何自刎,还不是为了保住这一众老弱妇孺,能好好活下去。
拓跋娜仁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细如蚊声地说道:“谢谢。”
杨陌爽朗一笑,随机大手一挥,同行的林薪等武者就开始将被褥衣物分发下去,不出片刻,人头攒动,忙忙碌碌,原本死气沉沉的牧民驻地终于恢复了些生机。
拓跋落百般聊赖地踢着石子,姐姐又忙了起来,但他看得出来,姐姐其实是开心的。大人们跟着一起忙忙碌碌,那些玩伴都被喊回了家,所以他只能一个人玩,等到姐姐忙完为止。
身后传来一声稚嫩地呼唤声:“你在干嘛?”
拓跋落有些惊讶的回过头,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正一脸奇异地看着自己。
“堆,堆石头……”
“没人陪你玩儿吗?”小姑娘天真无邪地歪了歪脑袋。
“没,大家都被叫回家了。”被一下戳中痛处的拓跋落顿时泄了气,“但,但我一个人堆石头也挺好玩的。”
小女孩一边发出“嗯哼”的声音,将信将疑地蹲坐在拓跋落的身边,看着他百无聊赖地堆石头。
“你叫什么名字?”
“拓跋落。”本打算不予理睬的拓跋落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放弃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灿烂一笑:“朱悦鸢。”
拓跋落顿了顿,随口说了一句:“怪名字。”
小女孩立刻鼓起嘴:“你才怪呢,都叫拓跋拓跋什么的,为什么姓会是两个字的!”
拓跋落懒得和她一般见识,只顾继续挑拣石子。不过两人之间也算是成了朋友,对于南曜和神狸人来说,这种接触方式已经算是奇迹。
转眼一日即逝,牧民们已经各自分到了衣物被褥,在杨陌的帮助下,拓跋娜仁还大致拟定了未来的活动范围。在那之后,云中城与牧民之间无形的墙壁终于被冲破,双方开始有了正常的交流与来往,与其他城镇无异。
当然,虽然云中城也有愿意帮助牧民的志愿者,但总归还是由杨陌负责主导。所以朱悦鸢时不时就会和杨陌一并,骑马来到牧民营地,找拓跋落玩。
杨陌和拓跋娜仁看见孩子们打成一片,也乐见其成。说到底,就是因为这些无辜的孩子,才会让那些南曜百姓心生恻隐。这当然不是错事,杨陌其实也没打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化解双方的深入血脉的矛盾。
“你知道吗?”杨陌一边将地图交到拓跋娜仁的手上,一边随口提起,“朱悦鸢的父亲,是死在天水塞之战中的。”
拓跋娜仁接过地图的手微微一顿,仅仅是一顿而已,便没有更多表态。
在杨陌没有看见的地方,几乎从未笑过的拓跋娜仁会心一笑,旋即又暗淡下去。她转身走进大帐,头也不回地说道:“等族里空出人手,还能劳作的人,都会送往云中城,帮助你们重建家园。”
拓跋娜仁侧过脸,露出没有冻伤的半面如瓷脸颊:“反正牲畜都过了繁衍期,我们也没事可做,这是我们对云中城的回报,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杨陌默默地点了点头。
傍晚,杨陌收拾好了包袱,准备离开。上马前,杨陌忽然想起还有那个小小的淘气包,抬头问道:“朱悦鸢呢?”
拓跋娜仁一愣,转头看向身旁的牧民。
其中一人举起手,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我看到任清流带着他们去马棚了……”
拓跋娜仁想了想,脸色突然难看起来,沉声道:“快去清点马匹数目。”
“是,是!”
她抬起头,远处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