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和寺华光公主的禅房内,邵书桓看着眼前这个依然风华绝代,却是一袭缁衣的中年美人儿,心中不由自主的轻轻叹息。华光公主生得雍容华贵,这些年千和寺的清修,不但没有抹去她公主的尊贵,反而多了一份出尘的飘逸与淡定。
华光公主脸如满月,眼若寒星,长眉秀气而带着一份矜持的贵气,眉宇之间,隐约和周帝有着几分相似。
当年的方氏也算是美人了,但比起华光公主,还真是不如,邵书桓在心中不由自主的替邵赦叫冤,这么个美人儿,却苦于无缘,伴在青灯古佛前二十载。
华光公主也在打量着邵书桓,虽然身处千和寺清修,但是,她还是知道一些关于邵书桓的传闻,甚至在她的几案上,也有着一部《石头记》。
邵书桓身上只穿着一袭银白色的织锦长袍,却越发把他映衬得宛如是玉树凌风,丰神俊朗。
“果然生的好模样儿,甚像你是母亲。”华光公主首先合十问好,隐约之间,透过邵书桓,她似乎再次见着当年那个风姿绰约的妙人儿,只可惜,红颜终究薄命。
邵书桓也作揖还礼:“邵书桓见过公主殿下!”
华光公主有些诧异,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邵书桓坐了,这才叹道:“今儿乃是除夕之夜,世俗人家都吃团圆饭,公子怎么一人来此古寺中?”刚才她听得女尼回禀,着实是吃惊不小,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无家可归,特来请公主殿下收留一夜。”邵书桓轻轻的叹息。
“这却是为何?”华光公主不解的问道。
“这是父亲托我送给公主殿下的。”邵书桓从袖内取出那方锦帕,递了过去。
华光公主见着他岔开话题,倒是愣了愣,但她自幼生于皇族,对于宫廷倾轧,名利官场是非,却比普通人不知道要敏感多少倍,闻言也不再多问什么。
接过锦帕,略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收在袖内,叹道:“他倒是有心,只是。可怜未老头先白,若是早些年,我倒还有几分尘念,现在……不如罢了吧!”
“公主美貌如昔,何出此言?”邵书桓故意笑道。
华光公主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她就在后院,你不想见见她?”
邵书桓摇头:“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不如不见。”
“那也罢了,只是千和寺皆是女尼,我若是收容你在此过夜,只怕不妥。”华光公主立起身来,“公子还是回去吧!”
“无妨,我只在前殿住一宿,天亮就走。”邵书桓笑了笑。
华光点头道:“既然如此,随你的便!”
“天色不早,书桓不再打扰公主清修!”邵书桓起身,冲着华光公主作揖行礼。
华光点头,含笑吩咐一个女尼送他到前殿。千和寺由于是尼庵,只供奉着观音大士,虽然也是灯烛缭绕,只是偌大的大殿上,依然显得冷清异常。
女尼送来一壶热茶,笼上炭盆,就关上门,静悄悄的退了下去。
华光公主虽然没有一般出家人的孤僻,但自幼的出生,让她带着一股子高傲,千和寺更不会受十方施主施舍,一应的供给,都是朝廷支付,自然与众不同。
邵书桓仰头看着端庄丰满的观音大士的塑像,白衣素裙,眉宇见有着一份凛然之色,仁慈中带着威严,让人不容轻忽。
前世的时候,从来都不信什么神佛之说,但今生由于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虽然对神佛依然不怎么相信,心底深处却多了一份凛然。
在殿前的薄团上跪下,合十摆了三拜,却没有起身,只是看着这观音大士发呆。
邵赦在二更天过后,才坐车回到晴瑶别院,心中放心不下邵书桓,先不回凤禾苑,而向着燕子坞走来。
刚到门口,王泰就迎了出来,施礼道:“邵大人回来了,殿下呢?”
邵赦一呆,陡然惊问道:“你说什么?”
王泰愣了愣,急问道:“邵大人,殿下呢?还没有回来吗?”
“书桓不在家?”邵赦顿时背上就惊出一声冷汗,酒意都被吓醒不少,忙着问道,“怎么回事?”
王泰在一瞬间也已经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忙着定了定神,这才道:“殿下不是随了邵大人回去的嘛?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他什么时候随我回去了?”邵赦恼恨不已,但有着一点他却是已经明白过来,邵书桓不在晴瑶别院,至今还没有回来。
王泰闭上眼睛,用力的拍了拍额头,惊道:“邵大人,您别吓唬奴才,这打过年的殿下能够去哪里?”
“你先别急,去宫里问问,也许他是去了陛下那边。”邵赦忙道。
“是了……”王泰答应着,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溜烟的就向皇宫跑去。
邵赦深深的吸了口气,召过另外一个侍候的小太监,略问了问,终于明白,就在自己离开不久,邵书桓也换了衣服,独自出去,本来他出门,自然有着亲兵护卫守卫,小太监们随身侍候着,但今儿他却说,不用他们侍候,不过几步路,他自己走过去,过年,也放一下他们的假。
绵绵、菲菲等丫头都已经各自告假,回去过年,邵书桓的房里,仅仅剩下宫中侍候的几个小太监,闻言自然高兴,就在下房内准备了酒菜,大家赶围棋,喝酒作乐。不料这时候却陡然听闻,邵书桓根本没有去邵府,自今还没有回来,顿时都慌了手脚。
他们都是宫里侍候的,自然知道规矩,一旦邵书桓有个差池,借他们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当即整个晴瑶别院就向是乱了套,所有的小太监都忙乱起来,四处乱找。
邵赦叹了口气,转身看着身边的药红道:“你回去问问,今儿书桓殿下可有过去吗?”邵书桓下午为着南夏来信,几乎当场和他翻脸,晚上自然是不会去邵府。
药红也知道事态严重,忙着一溜烟的跑了,邵赦就在邵书桓的书房内坐下,等候回复。
片刻,只见周帝也急冲冲的赶来,随即,邵攸,邵庭、邵庆也都带着人一并过来。周帝见着邵赦,脸色都变了,劈头就问道:“怎么回事?”
余下众人都是噤声,哪里敢说什么?
“怎么惊动了陛下?”邵赦忙着施礼道。
“书桓呢?”周帝急问道。
“臣也不知道!”邵赦忙着躬身回道。
“邵庭。”周帝忍不住提高声音,大声叫道,他知道邵庭最近和邵书桓走的甚是亲近,邵书桓要去哪里,他应该是知道的。
邵庭忙着躬身道:“回禀陛下,早上臣特意来请殿下,殿下也答应晚上过去凑凑热闹,不料晚上家父却说,书桓身子不适,不来了……”他很不厚道的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了邵赦。
“邵爱卿,你……”周帝怒道,“朕特意关照,让你……”
“他午后和臣闹翻了!”邵赦深深的吸了口气,“陛下不用着急,臣想着他可能只是出去走走,不会有事。他这么大的人了,在京城走不回走失了。”
“闭嘴!”周帝怒道,“都是你做的好事。”
“臣……”邵赦叫苦不堪,怎么算到他头上来了?
“陛下,臣以为还是先找到桓殿下要紧,今儿乃是除夕之夜,就算是客栈、酒楼什么的,一般也都不开张,想想,桓殿下可能去什么地方?”一直没有说话的邵攸忙道。
“有两个地方,他可能会去!”邵庭忙道。
“哦?”周帝问道,“什么地方?”
“碧水亭和千和寺!”邵庭忙道。
邵赦心中一动,陡然想起他下午让自己题词的锦帕,顿时叹了口气:“他应该是去了千和寺。”
“何以见得?”周帝问道。
“下午他让臣题词过一方锦帕,应该是送给华光公主殿下的,如今他不在清瑶别院,而今儿乃是除夕之夜,别的地方他是去不得的,自然只能去千和寺。”邵赦忙道。
“还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千和寺给朕找人?”周帝怒道。
“臣这就去!”邵庆忙道,说着,忙着带着人就要走。
邵庭急道:“我和你一起去。”邵攸想了想,自己留下也是尴尬,周帝盛怒之下甚至会怪罪于他,忙着也施礼告辞,跟着邵庭等人去千和寺找人,虽然这等时候,他很想回家睡觉。
邵赦张了张口,很想说:“他去了千和寺,明儿自然会回来,找什么找?这么大的人,在京城还会走丢了不成?”但眼见周帝甚是恼怒,到口的话也只能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陛下,夜深了,您请回宫歇着吧,臣在这里等着就是。”邵赦眼见房里就剩下他和周帝两人,苦笑道,“书桓殿下不会有事的。”
“这孩子,只怕是误会朕了!”周帝摇头道。
“陛下做什么了?”邵赦愣然,不解的问道。
“午后他去景阳宫要见朕,朕没有见他。”周帝叹了口气,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答应了给他的东西,如今他却是给不了,与其见着尴尬难堪,不如避开不见,但显然的,邵书桓可能是误会了。
“难怪!”邵赦在心中暗道。
“朕不是关照你,让你把他一起带回邵家的嘛?大伙儿说说笑笑,他也解解烦闷,他心中不好受,朕难道不知道?”周帝叹道。
天已经近三更了,千和寺前殿更是多了一份清冷,邵书桓缓缓的站了起来,起身向外走去,外面,雪似乎更大了,白茫茫的铺天盖地,冷风吹过,刺骨冰冷。随手把那件昂贵的金雀裘披在身上,他慢慢的向着外面走去。
但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夜中的时候,二辆马车,一队亲卫,点着灯笼,飞奔而来,却是正好前后脚完全错开。
邵书桓自然不知道,他这是想要清净清净,却是连着陛下都已经惊动了。
离开千和寺,由于是雪夜,白色中透着一股子的反光,倒也不算太暗,顺着京城熟悉的道路,绕过高大巍峨的宫墙,径自向着邵府走去。
邵府后面的小巷子内,有着一所空房子。邵书桓摸着手中的那把铜钥匙,走到门前,摸索着把门打开,穿过院子径自走进房里,找出半截蜡烛,翻出火折子点燃,四处找了找,终于在外面墙角处,把那把铁锹找了出来。
院子里有着一株杏花树,一年前是他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被一年前略长了些,但如此寒冷的天气,剩下的,也只是光秃秃的枝桠。
将那件昂贵的金雀裘随手抛在旁边,邵书桓举起铁锹,开始掘土。只是这一年多的养尊处优,让他还着实是尊贵起来了,平日里走路吃饭都有人侍候着,何时做过这等粗话,不过片刻,手掌上居然磨出水泡。
邵书桓不禁摇头苦笑,前世的时候虽然身居大城市,也是不思稼穑的主,但却不像现在这样。
略歇了歇,拿起铁锹继续挖,一年的时间,杏花树的根系长了很多,邵书桓废了很大的劲,总算把它挖了出去,趴在树坑里,拔去上面的浮土,里面露出一个用厚厚的油布纸包着的木匣子。邵书桓小心的把木匣子取了出来,打开一看,那方金帛依然在。这才算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将金帛取出来,贴身收好,另外除去两块平日里使用的手帕子,依然叠好,放在木匣子内,仍旧用油布包了,放在树坑里,掩上浮土,又费了些功夫,才把杏花树再次种好。将土掩上,从旁边用积雪装饰了一番。
邵书桓看了看,天空中已经隐约放光,天快要亮了,雪却是越下越大,不久就会把所有的痕迹淹没。只是他一身的泥污,手掌也被磨破多处,想了想,趁着出门的时候,拣了几块粗糙的石头,索性用力的把手掌磨破,鲜血渗透出来,虽然疼痛得紧,他却笑了笑。
收拾好一切,依旧锁上门,返身向晴瑶别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