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静寂,老道的问话显得分外清晰。
华西峰吁了口气,作为宗门弟子,他从长辈那里听到不少有关这位于师叔的传说,但正面感受,还是头一回。相比之下,黎洪和王九这两个实证部的弟子就比他有准备得多。
当然,相较于文式非那边,他已经相当淡定了。
包括文式非在内,剩下的十二位魔门精锐面色各异,但投向老道的视线,毫无例外都蕴着浓浓的不可置信的味道,显然一个个都被惊到。
这七八十年,于舟老道一直陷于还丹境界,修为不得寸进,又安身于止心观中,行事低调,从未出外行道,甚至山门都少回去,除了那些仰仗离尘宗鼻息地小型宗门,有几个知道他的名头?
今日之后,想必会有不同。
至于余慈,华西峰倒是知道,那位师弟正是眼前的于师叔一力推介到宗门,关系自不一般。可是眼前这情况,让他怎么措辞才好?
一个迟疑的功夫,远处却有声音响起来:“余慈?可是使半山蜃楼的余慈吗?”
说话的是文式非,身份摆在那里,他不可能永远被老道镇住,一抓到机会,就见缝插针道:“一直以为那是半山岛的英杰,却不想是离尘宗的。”
说话间,他暗中与帝天罗等人联系,通过几个手势,改变了外围布局。北地魔宗几个分支汇聚在此,当然不会就这么一点儿人。除了东阳正教是真正让人屠灭之外,几个宗门加起来,人数约在七十人左右,其中大部分都是九玄魔宗和冰雪魔宫的人马。这些人真冲上去就是炮灰的份儿,可若运用得当,未尝不能成为重要的筹码。
只不过见识到了于舟老道那远超出本身修为层次的强绝战力,文式非已经把硬碰硬的方式,摆到了最靠后的位置上。
他这边提到余慈的名字,于舟老道就将目光移过来,半晌方一点头:“‘打杀王’是吧,也是北地豪强,了不起的后起之秀……那孩子确实懂一些半山剑意没错,可是有什么得罪之处?”
老道嘴上平和,目光则森寒若霜刃,文式非被盯了片刻,只觉得满身都不自在,心中暗恼,却是伸手抹了把半秃的脑袋,脸上则摆出让人不爽的笑脸:“哪有的事儿!原来真是余道友,几日前沉剑窟出世之时,我与天罗师妹等人,还和他有些交往,这两天却是少见。怎地,余道友出事了?”
他拉开了聊天的架势。
这边华西峰抓着空当,简要地将余慈和他们重逢、从捷径到归墟,又被重器门首领擒走之事说了一遍,连刚刚失去对余慈气息的感应之事,也没有隐瞒,于舟仔细听着,眸光沉沉,老脸上却是连条皱纹都没动一下。
这让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的文式非有些失望。
“重器门首领、沉剑窟主人?此二者是什么来路?”老道如此询问。
华西峰只能摇头,由于时间紧迫,余慈那点儿描述支离破碎,难以组合起完整的背景,想了想,他把视线投到文式非那边。
文式非的笑容愈发惹人生厌,他拍了拍巴掌:“看情况,余道友单枪匹马,对剑仙秘境反而了解得更详细些,若他在这儿,我们这些人可要把脸给摔在地上了。”
看起来是在说风凉话,但在激起老道杀机之前,文式非忽地提出了一个建议:“于道长请看,你我双方都有事情要忙,何必在此浪费时间,干脆一拍两散,各走各路,岂不甚好?”
“也好。”
于舟老道的回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紧接着他就轻描淡写地道:“走之前不妨将你等所知的消息,尤其是有关那二人的,留一份儿下来,也算结个善缘。”
文式非微怔,扭头看看身边的盟友,嘴角弧线连抖几下:“善缘当然是好,不过于道长体谅,大伙都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比谁多知道一点儿。再说,有天时地利人和兼备,贵宗都不清楚的事儿,询问我等,岂不是问道于盲?”
话音方落,园林中忽有冷讥之音传导而来:“别的不知,打杀王莫不是忘了赤魂还灵珠么?”
声音沉沉流动,仿佛是地下暗河,只闻泠然水响,不见水波荡漾,让人辨不清位置。
文式非面色不变,只是暗中联络帝天罗和袁望等人,又一次变更外围布置,想锁定来人方位。至于其身份,反倒不用多想,文式非便大笑道:
“自打进了剑仙秘境,事事都是妙极。换了以前,谁能想到五劫以来,千万剑修快要踏平的剑园里,还有这些奥妙;也不会去想,罗刹教的人物会和离尘宗弟子冰释前嫌……香奴姑娘,我只当那时你一心维护余道友,却不想还在那珠子上留了心思。”
他有意发力,笑音如雷,响彻无生无死园。暗处的香奴则针锋相对:“那赤魂还灵珠,是沉剑窟主人身边剑鬼寄魂之宝,你得了那珠子,便控住了那剑鬼,一应隐秘,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你?”
“可惜本人对那驭鬼之术不甚精通。”
“驭鬼还是藏魔?打杀王,我却知道,那沉剑窟主人的后台,与你家可是沾亲带故。”
嘲弄的话音扫过,文式非陡地沉默下去,而在他身边,帝天罗等人或有些神色变化,但仔细看看,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意思,如此,园子里的气氛变得妖异非常。
便在离尘宗等人勃然作色之时,文式非咧嘴而笑,笑容里,他摇摇头:
“这可是真是天大的误会。”
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那件曾收了赤魂还灵珠的瓷瓶,晃了晃,使园中荡起清脆的鸣响,随后他打开瓶塞,一缕黑中透红的烟气放出,蠕动间似有化形之意,只是那虚无的身子里似乎有了一层封禁,让它难以完全建功,只能维持半烟雾的状态。
“这就是那沉剑窟主人的随身剑鬼了,名叫铁阑,此时已被我禁制,神智半失,倒也听话……铁阑,你说一下,近些年来,和你家主人来往最密切的,是哪一位?”
铁阑空有一身高妙修为,此时受制,却是浑浑噩噩,问一句,答一句:
“主人说,是大梵妖王陛下。”
一言既出,于舟等离尘宗徒众,心头都是一颤。
文式非抬头看向于舟,笑吟吟地道:“于道长想必是知道的,我魔门与那大梵妖王,虽都是天魔法统,但一在此界,一在血狱鬼府,信念不同,关系向来糟糕。按香奴姑娘的说法,沾亲带故是有的,可要再进一步,就是鬼王陛下,怕也是不信吧。”
他说得轻松,于舟等人想的则要更多一些。
大梵妖王?是血狱鬼府尊奉元始魔主的第一人,与无量虚空神主并列,尊为‘大梵应愿天魔王’那个绝顶妖魔吗?
别的时候听到也就罢了,可绝壁城之事结束没多久,,那血僧伊辛和尚勾搭上的,不正是大梵妖王么?伊辛与大梵妖王座下魔将支利的交谈,已经作为最核心的情报,送到离尘宗几位大佬的案头上,于舟还是听余慈描述,才得知其中详情。
一来二去,竟然牵出这条线来!
文式非此时也吁出一口长气:“现在,于道长满意了?”
无生无死园中,尽是沉默。
余慈从屋子走出,这里是昊典故居。正屋沿续了院落简洁而精致的风格,有限的摆设无不是精品,穿门过户之后,原主人的休憩处也是如此。不过余慈除了最初到里面逛了逛,后面这两天休息,也一直没有进去,算是保持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巾帼剑修最起码的礼貌。
要说那位无劫大人,实实在在是个性情中人,建起所谓“故居”,虽不是真把那几位的居所搬到此处,但其中每一处细节,都贴合着独特的气质,行走坐卧之间,似乎可以感觉到原主人的风姿气度,这实实在在是下了大功夫的。
而且,长久居于此间,对理解原主人的技法,也有很大帮助。
余慈便深有体会……虽然他把路走歪了。
他已经走出院门,此时他对云气中的玄妙幻术,已不抱有抵触心理,“对方”也投桃报李,精神层面上的强绝感应,与其说是“压力”,不如说是“导引”。
那股力量似乎化为磁石,吸引余慈的神魂波动与之相接、相和,最终达到“合二为一”的效果。也就是让余慈设身处地地感受那位疑似昊典的修士运使诛神刺的全过程,从中领悟法诀的精妙之处。
这是非常好的设计,可是无劫大人大概没想到,进来这里的后辈,条件和一般人有些不同——余慈心内虚空之中,可是蕴着天龙真形之气的!
再加上那条千丈天龙,摹画得太过成功……
最终,余慈融入的不是昊典,而是天龙!
悲剧就在于他难以挽回,比如废柴的速度、糟糕的节奏还有让人发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