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地势西高东低,故河流自西向东流入大海;又兼北高南低,所以南方河流支流繁多,呈羽毛状。南方多水,城镇常沿河而设,H市也不例外。沿河平原与河流三角洲,占交通之便利,因地势之平坦,则成花柳繁华之地,人烟阜盛之所。
为H市带来大片沿河平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长江。环绕H市而动的,是长江一条支流,曰旦。
旦江出长江之处极宽极深,大船可以通行,因此水运发达;河流沿岸平原广阔,利于飞机飞行,因此空运发达。只因为地处西南,出了沿岸平原则山丘阻碍甚多,因此铁路和公路运输设立十分艰难,古人谓之“蜀道难”。
地势险阻,则成屯兵之所。至今民间还有很多谣传,说哪座大山下面又藏了多少武器,哪座险关深处训练了多少精兵,这些事情都不为外人所知。而谣传仅仅是谣传。
也毕竟是无风不起浪。白领侦小的时候,伯父在警局担任缉毒的工作,跟边界城市的警界来往很多。有一次兄弟二人出门考察,就带了白领侦这个当时唯一能跑能跳的孩子——白伯父有一个儿子,当时尚未周岁。他们驱车往更西更南的地方走,常常在盘山公路上看见一圈很细很细,像毛线编织而成的,半人高的军绿色铁丝网,这些铁网隐藏在山上茂盛的草木当中,很难发现。每当看到这种铁丝网,白伯父就会指着铁丝网跟白领侦说:“你看,我们的军队在这里!”
那时白领侦很小,大约岁。她不知道军队到底是什么,只看过一些战争片,觉得当兵的是唯一比当警察的还要帅的人,知道绿色的制服比蓝色的制服更厉害。她也常听家中大人议论,说什么“枪杆子里出政权”云云,也只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后来长大了,自己也拿了枪,打死过穷凶极恶的抢劫犯,追捕过逃窜的连环杀人案凶手,才知道那个黑呼呼冷冰冰的铁块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威力。因为人总是惧怕死亡,而枪利用了这种恐惧。
然而此时此刻白领侦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是自然的威力。最初的人类惧怕自然,也是因为惧怕死亡。
她正站在旦江边上。
H市有西南数一数二的大码头,每天的货运量惊人。不过码头更上游的地方水比较浅,险滩也多,货轮开不进来,以前常常是租给人家饲养水产,后来养殖业竞争很大,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恶性投毒案,上游几十家养殖户的鱼都被毒死,损失非常惨重。经过这次打击之后,H市养殖业日渐萧条。再加上江水养殖风险远比塘水养殖大,而这几年政府都大力推广生态养殖和循环利用,江水养殖业最终没有再起来。没了人烟,这片地方没几年的功夫就变得荒凉了起来。
白领侦站在这里,江风吹着她的衣服,衣摆是稳稳地扎在裤腰里,不过袖子还是很大,风灌进去鼓鼓地飞。
这里风景还算壮阔,白领侦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江岸平原,长满了芦草;身后是H市方兴未艾的高楼大厦,反射的阳光呼应江面波光粼粼;偶尔起来的浪花,拍打着江面的巨石,远处传来阵阵船舶停靠的汽笛——如果白领侦是个文人,她一定会感叹“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可惜她来这里是干一件非常不风雅的事。
由于近年来国家对环境越来越重视,旦江就建立起了好几个水质测量站,而且有很多清洁工人,每天都来打捞江水中不能降解的垃圾。白领侦是接到一个工人的报案,说他在打捞的时候,在江边发现一些可疑的编织袋,那船工是个老船工,一看那些袋子就知道有问题,赶紧打电话报了警。这么巧又是白领侦值班,她接到电话就赶来,此刻正和几个同事在江边围观那几个编织袋。
法医小袁也在一起,因为白领侦害怕那里面是泡了很多天的尸体,禁不得搬动,所以让她来现场,以便做全面的检查。
袋子是很结实的麻袋,淡淡的天然色彩,口子扎得很紧,一共有三个。每个袋子都鼓起来有一米长,经过江水的浸润,隐约显出所装物体的轮廓。看到那个轮廓白领侦已经觉得有九分把握,里面装的是尸体了。
发现这些麻袋的老船工站在一旁抽烟,他那只小小的清洁船就停靠在旁边,红色的船底,蓝色内胆,阳光下很耀眼,船内装着一些打捞零散垃圾的带长杆的网,还有一个看起来用过很久的木浆。老船工穿一双凉鞋,皮肤像老树一样饱经风霜,他的背因为常年摇奖而微驼,带一顶破边的草帽。
白领侦打量了发现麻袋的船工,又打量了他的船。船上有些塑料瓶子,有的已经长了青苔,不知道在哪个水草深处藏了好久,才被风浪吹出来的。驾驶这样的小船在宽阔的江面上行驶并不容易,船工必定熟识水性。老人家看到白领侦去检查那些麻袋,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江面作业了,于是坐在船舷上,把塑料瓶一个一个捡起来,到干净水,捏扁,再放进一只薄薄的蛇皮口袋里。这些瓶子能卖钱,也是一点微薄的收入。
上游发现尸体的情况并不多见。这三个麻袋上都坠了石头,一般情况下,承重的尸体会被水流带到下游平缓的地方,才容易浮出水面,或是被冲上岸边。这三个袋子上,系石头的线搅在一起,白领侦想,这应该是被人沉入江里没多久,就遇到夜雨,流水变得湍急,也容易生出暗涌,这三个袋子相隔近,被江里的漩涡一卷,坠石头的绳子就搅在一起了,然后被江水阴差阳错地拍上了案。如果是这样,那么尸体被扔下来应该不久。
不过一切尚待定论。一个同志给那几只麻袋拍照,白领侦记住了麻袋的样子,然后准备动手解开袋口的绳子。她深吸一口气才走过去,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拿了个刀子,把绳子割开,一股恶臭就扑鼻而来。
这样的高温下,就算死得不久,也会有很重的味道。白领侦看尸体肿胀的样子,应该也是泡了好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冲到更下游的地方去,因为这里再上去就是一座海拔一千米左右的山,抛尸地点不太可能是在那里。
小袁指着石头上明显的青色水草和淤泥,说,“你看,江心那边是有苇草的,这几块石头都大,应该是沉下去之后遇到暗流,被缠在那些苇草根上,才没有被带到下游去,然后又被暗流给冲到岸边来了。”
白领侦同意她这个说法,初步的勘查做完了,尸体被带回警局进一步检查。白领侦去给船工录个口供,了解了他的作业时间等等。一系列程序走完之后,白领侦跟那个老船工说“辛苦了”,老人家只是点点头,就把船推下水,一桨一桨摇到江面上去。艳阳高照,江面上只得老船工一人,一幅孤舟蓑笠翁的景象。
白领侦很在意那些装尸体的袋子。现在很难找到这么结实的麻布口袋了,很多都是用了化纤的彩色编织袋。她只听父亲讲过,很早以前H市治安很乱,很多黑社会和土匪,那些人杀了人,就会用这种很结实的麻布口袋捆起来,扔进江里。那个时候他们打捞过很多这样的袋子出来。现在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化,材质的现代化和产品的偷工减料化,已经找不到这样子结实耐用的麻布口袋了。好多尸体被打捞起来,装尸的袋子都已经被水泡烂了,旦江里有很多非常巨大的杂食鱼类,那些尸体往往已经被啃咬得残破不堪。
凶手会为了抛尸而特地去找置地很好的袋子么?不会,因为杀了人,尸体就是第一时间要处理的东西,留的越久就越是夜长梦多,所以凶手应该会采取就近原则,即手边有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凶手会用这口袋来装尸,说明这口袋对他而言得来并不困难。
白领侦想到这里,就转身去叫后座的黄朝阳,她初步确定了要查的方向。
“小黄,你到超市和便利店去看看市面上现在有没有这样的麻袋卖,没有的话,就把周边生产麻袋的厂家都走一遍。”
H市是个休闲型商业重镇,犹豫周边农业发达,所以工业也以农产品加工业和各种制药、汽车飞机零件制造以及建材产业等等为主,纺织这样的劳动密集型轻工业并不发达。生产麻布口袋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
她还得找林杰,因为父亲跟她说这种口袋,黑帮扔人用得最多,林杰一定认识。
白领侦的心突突直跳,她吹着江风的时候,就想起来不久之前,跟蓝如也的妻子在江边夜谈,就得到过这样一些人的资料。她记得一共有十二个人,她很用心地记住了那些人的脸——刚刚发现的那三具尸体,无一例外,都在那十二个人当中。
这样就死了六个人了。
白领侦很吃惊,古竹枝说的话竟然都应验。她心中的疑问很大,一来她很好奇古竹枝到底是怎么取得那十二个人的资料;二来,这些资料到底想说明什么?这十二个人都会被杀么?古竹枝说“被灭口的不止一个”,意思是这些人可能是被灭口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会被灭口,仅仅是因为刘宏的死么?
还有那个小警员,他为什么是自杀?如果是灭口,他杀很能说得过去,一般情况下,只有非常终于自己的主人的死士,才会选择自杀的方式。古竹枝帮她解读了小警员桌子上那张药方,上面分明是说要小警员“熟地归身”,也就是来自他所效忠那个人的命令。什么样的人会用这样的方式示意?现在不都是打个电话就能搞定的时代了吗,居然还用“传书”的方式?
一下子想了这些,白领侦觉得思绪犹如一团乱麻。目前只有她清楚有那十二个人的资料存在,别人都不清楚,需不需要把这些连起来想,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也许那些资料并不是要说明这个意思?她是该当作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按照证据,把这些人当作分开的案子一板一眼地往下查,还是另辟蹊径,把这件事当成一连串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