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领侦与郑长风的交谈发生在七月二十九日,三十日的时候,市局公告栏上贴出了两则通知。
第一则,是关于今年的八一建军节警局将举行的庆祝活动的通知,为了庆祝八一,宣传部和身怀一技之长的警员们准备了很多,所以这算是这些日子以来的一件大事,与其说是通知,还不如说是一张海报。
第二则通知相比而言就显得很不起眼了,那是一张A4纸大小的借调公告,上面写着经组织讨论决定,刑侦科重案组的白领侦警官将要被借调到外环区派出所,为期一年。
早上来上班的人看到出了新公告,都在公告栏驻足观看。看到借调公告之后虽说白领侦这个名字在市局算是很出名,可总归逃不过官场的浮浮沉沉,看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在议论纷纷,一时之间白领侦变成整个警局茶余饭后的聊头。有人猜她是连日的杀人案都没有破获,就连抓到警局的犯人都被灭口,所以被上面怪罪;有人说是她那种倔强的脾气终于得罪某个上司,所以被人捅刀;也有人说白领侦是自请借调,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了市局这种浑浑噩噩的作风。不管哪一种猜测,也都只是猜测而已,因为没有人知道昨天发生的事。
白领侦昨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林杰在里面等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人,就让林杰走,临走之前林杰在她耳边说,小白你怎么这么傻?没人会站在你这边的,你又何苦以卵击石?
说完林杰就走了,还顺便把门也带上,剩白领侦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她瘫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垂在身体两侧,两条腿交叉放在办公桌上。过去的一些人和事在她面前闪过,像一出出默剧,虽然岁月已经冲刷掉了演员身上斑斓的色彩,只剩下一片黑白,但是那些剧情还是冲击着她的心。
她首先看到的一片黑暗,黑暗中间镶嵌着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大而空洞,无助像蛆虫一样啃食着眼球。然后,慢慢的,这双眼睛周围开始变得清晰,她看到那张脸渐渐浮现,是一个小女孩,短发,孱弱,覆盖着黄色的不健康的肌肤。
她开始从当时所听到的故事中拼凑一些景象,听乡下的老人们说,那是一个下雨天。雨非常大,农村的山路有好多塌方,小女孩放学回家,跟着同院儿的几个小孩子一起走在路上,一群初中生样子的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些人大声呵斥跟女孩一起走的那两个男孩子,两个孩子都小,被这一吼,就吓跑了,剩下女孩一个人在那里。
之后的事情白领侦不敢去想。她根本不愿意接受那个画面,满是泥浆的地面。天空还在下着瓢泼大雨,那女孩被一群男生按在泥水里。
那泥水该有多冰冷呢?雨下得这么大,女孩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吧?也许她挣扎过,跑出几步,又滑倒在泥水里。也许她害怕得腿软,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也许……
白领侦的耳边继续想起乡下老人叙事的声音,那个声音缓缓说,女孩还记得的人,听说有四个,都是有权有势的,哪里敢动啊。
其中一个犯人是石国宁,五年前死于他哥哥的谋杀。剩下的三个人至今逍遥,白领侦后来去找过女孩一家人,发现他们一家人居住的土屋早已荒芜。
然后白领侦又想到这些年办过的案子,一个一个死者和凶手的面孔在她面前划过。三年前H市发生了连环失踪案,后来警方查明所有失踪认识都系被人绑架,警方努力让教他们的家属和绑匪周旋,人质却还是遭到撕票。绑匪抓获的时候,警察在他们家后院那一处非常茂盛的花房里,找到许多尸体残片。花儿都开得很美,长势非常旺,一个喜欢养花的老警员一看那些花就觉得不对劲,说那花一定是尸体养出来的,一挖开果然是,十几具尸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混在泥土里,在场的人都吐了。
两年前的银行抢劫案,他们查出了犯人的临时窝点,在银行附近的一栋居民楼内。特警包围那栋楼房,白领侦带人从楼道走,特警从窗户包抄,两队人马到达的时候,屋内已经空无一人,墙上满是血迹。屋子的男主人被打死在沙发上,女主人死在卧室,浑身,刚出生不久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被砍碎了放在高压锅里,都煮烂了。
一年前有一起特大偷渡案,蛇头藏匿在H市,广东海关找到H市警方要求协助,说偷渡过来的人被组织卖淫,当时整个扫黄组和重案组的人力都投入这个案子,卖淫的窝点被查获,警察冲进去,看到一个屋子里摆满了单人床,女孩子们被脱得精光,四肢被人用手铐拷在床边的铁柱上,蛇头供认说,他让她们24小时都接客。
然后是刘宏的案子,血淋淋的人头,满是灰尘的工地,紧接着又死掉了一连串的工人,还有那个买猪肉的,然后是包工头一家人,起火的板房,枪声,还有那小孩子被火熏得黢黑的脸庞。
白领侦又想到了那张借调通知。
真是笑话!白领侦心中一阵冷笑,她没想到郑局长的手脚居然这么快,自己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他卖命的时候,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蔼慈祥。这只老狐狸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样的危机,使出这样一招丢车保帅。她知道郑长风要压下这些案子也一定会付出代价的,但是她也清楚,郑长风最熟悉的是官场的那一套路子,最不愿意的是铤而走险,这个选择是他最有把握的选择。
按理说白领侦应该去跟他们道个别的,毕竟同事一场。可是现在白领侦既生气,又心寒,又失落,命运被人操控的那一种不甘愿的后劲儿也慢慢上来了,她越往办公室走,就越气愤,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心中的怨气达到最高点,白领侦干脆转身就走了,不但没有告别,连她的东西都没有收拾,直接打车就回家去了。
她回家的路上经过广场的时候,到那边的电子城去买了一个新手机,办了一张新卡。虽然已经要是八月,不过今天天气很好,早上点还不算热,从电子城到家的距离不远,白领侦打算走回去。这样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大脑也缓缓清醒了过来。白领侦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很明显,警局为了保林杰,选择把她发配边疆了。郑长风是害怕这件事败露会带给他的前途什么样的影响么?
这个可能性有,但是不大,因为郑长风已经快要退休了,官职的升降与否他都不会太在乎,再加上林杰的身世本来就有漏洞,到时候抓着这个机会脱身对于郑长风这样的老狐狸并不难。
最有可能的是,郑长风感觉到林杰动手的动机非同寻常,他不想被卷入林杰背后这一潭深水之中,不然小则身败名裂,大则有性命之忧,现在这世上多的是不择手段之人,他除了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的安危,以及妻子娘家会不会受到波及。
林杰对自己杀人的事实也拒不承认,对杀人的动机也丝毫不肯透露,看来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白领侦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父亲从小教她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有一条是老子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借调”到外环区分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里做事没有这么多束缚,她正好可以大手大脚地去干。
就像水浒讲的一样,昏暗的世道总是官逼民反。从小生在官家,又在场面上摸爬滚打了这六七年,白领侦对现在的行情也很了解。那些溜须拍马、处事圆滑的人往往能登高位,而真正有才华的人,因为有一股傲气在心里,所以不太愿意跟人低头,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并不得志。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浅薄的,这么多年许多行业的潜规则都无法动摇,就是因为它们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即所谓的“法不责众”。但是利益是很复杂沉冗的,可她看到的那些死亡却是真的。草菅人命,本来就是一个世道崩坏的根本,她不知道什么历史的真相,也不知道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白领侦的眼里容不得任何居心叵测的辩解。
她用这双眼睛看到的鲜活的生命,现在又在她的眼里死去,这就是理由,这就是一切。至少她要搞清楚事实的真相,要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死。她要知道在这个肮脏不堪的世界里,命如蝼蚁的人们该怎么样才能保护自己,怎么样才能活得快乐。
白领侦这样的人心里永远是有一种悲悯的,她无法把自己看作是一切,因为她的心中装着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其他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影响着她的喜怒哀乐。她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不明白为什么“达”才能兼济天下,“穷”就一定要独善其身。何为“物”?何为“己”?怎样算“穷”?怎样才算“达”?一切都是借口。
就算只有一个人,她也要维护心里这一点可笑的正义。就算这个世道再浑浊也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正义就一定要被伸张。白领侦已经打定主意,要去黑白两道散布消息,寻求合作对象,一定要把这件事追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