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干清宫外。
一想到接下来要面见皇帝,严世蕃的脸上,就不由得闪过一丝担忧之色。
毕竟,难保皇帝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严嵩的不对劲。
要是被皇帝瞧出破绽,那么近段时间以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严世蕃又不可能就即将面见皇帝一事,出言提醒,只得在心中暗自祈祷。
“父亲,您可要加把劲啊,千万不能在接下来与陛下的会面中,露出任何破绽,不然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到时候徐阶肯定会……”
正当严世蕃在心中暗自祈祷之际,只见导引太监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来到众人面前,俯下身体,必恭必敬道:“诸位阁老,陛下在里面等你们,你们可以进去了!”
徐阶闻言,当即俯下身体,向导引太监拱了拱手,以表明谢意。“嗯,劳烦公公了!”
在徐阶之后,余下的众人也陆续向导引太监拱了拱手,以表明谢意。
导引太监听闻徐阶此话,脸上满是和煦的笑意,摆了摆手,毫不在乎地开口道:“诸位客气了,这无非是咱家的职责所在罢了!”
“诸位还是快点进去吧,别让陛下那边等急了!”
“嗯。”
在这之后,内阁一行人拾阶而上,迈步踏上了干清宫的阶梯。
刚一进入干清宫,众人便在严嵩这位内阁首辅的带领之下,‘扑通’一声跪伏于地,异口同声道。
“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都起来吧!”
坐于龙椅上的嘉靖闻言,将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视而过,摆了摆手,如此吩咐道。
“谢陛下!”
在得到嘉靖的应允后,众人方才陆续从地上缓缓起身。
随后,只见嘉靖用手轻轻摩挲着龙椅上雕刻的龙头,看向严嵩所在的方向,似笑非笑道:“严阁老,你如此兴师动众,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向朕禀报吗?”
一旁的严世蕃以及胡宗宪见此情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看向严嵩的目光中,满是担忧。
所幸严嵩在怔楞片刻以后,反应了过来。
只见其颤颤巍巍地将那封奏疏从袖中取出,并高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道。
“启……启禀陛下,就在不久前,我大明早先派去察哈尔部的使者送来消息,说是察哈尔部那边爆发了内乱,札萨克图汗,也死在了这场内乱当中。”
“哦,居然这么快。”
嘉靖在从严嵩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呢喃自语道。
侍候在嘉靖身旁的吕芳见此情形,不等嘉靖吩咐,当即上前,从严嵩的手中接过奏疏,并将其恭敬递交到嘉靖的面前。
“陛下!”
“嗯。”
在从吕芳的手中接过奏疏以后,嘉靖便分外专注地浏览起了上面的内容,只见上面写着。
“启禀陛下,自从朝廷大胜,俺答汗身死的消息,传到了察哈尔部落以后,身为执政的阿木台,在牧民心中的声望一天比一天高,这一消息,令身为札萨克图汗的土买罕深感不安。”
“眼下,身为执政的阿木台,控制了察哈尔部将近七成的军队,土买罕深知,自己没时间再继续拖下去了,因此他打算孤注一掷,但在中途被叛徒告发……”
待将奏疏上记录的内容尽数浏览完毕后,只见嘉靖将其随意放至一旁,脸上满是感慨之色,自顾自地说道:“这个土买罕,事先准备的如此充分,到头来却功亏一篑,被叛徒所告发。”
在这之后,只见嘉靖面向众人,出言询问道:“诸位爱卿觉得,朝廷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
嘉靖的话音刚落,只见徐阶站了出来,沉声道:“启禀陛下,既然土买罕已经身死,那么身为执政的阿木台,很快就会被推举成为察哈尔部新的大汗。”
“再过不久,继任大汗的阿木台便会派出使者,向我大明俯首称臣。”
“微臣觉得,我大明何不顺水推舟,顺势接受阿木台的投诚,甚至可以与其开展贸易,如此一来,边疆将再无战事。”
徐阶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补充道:“况且,当初我大明在与俺答汗开战的时候,正是这位阿木台力排众议,派遣了一支一万五千余名的精锐骑兵,用以协助我大明作战!”
“相较于土买罕,阿木台的身上并无黄金家族的血统,他要想坐稳大汗的位置,必定会在不久后,率领察哈尔部与占据草原的土默特部开战,到时候,还得看我大明的脸色。”
嘉靖在听完徐阶的这番分析后,并未立刻做出回应,手指十分有节奏地敲打着龙椅上雕刻的龙头,似乎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就在这时,只见张居正站了出来,沉声道:“启禀陛下,微臣觉得,徐阁老的这个提议很是不错!”
“正如徐阁老先前所言,在这位阿木台身上,并无黄金家族的血统,他要想坐稳大汗的位置,就必须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战胜霸占草原的土默特部,带领察哈尔部的族人重回草原。”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肯定会派人来请求我大明的协助,既然当初这位阿木台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派出一万五千余名精骑,协助我大明作战,我大明自然也应该投桃报李才是。”
“眼下,阿木台所在的察哈尔部,与我大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敌人,那便是俺答汗所在的土默特部。”
“经过先前的一役,土默特部二十万精锐尽丧,就连俺答汗本人也死在了我大明的手中。”
“可以说,眼下的土默特部,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我大明可以趁此机会斩草除根,万万不可给土默特部留有喘息之机啊!”
“与其让土默特部休养生息后,来找我大明复仇,还不如与察哈尔部联手,一同进攻草原上的土默特部,将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待到消灭土默特部以后,我大明便可以与阿木台这位察哈尔部的新任大汗,商谈贸易互市的问题了,如此一来,边患尽解!”
张居正在阐述完自己的想法以后,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在听完张居正的叙述以后,嘉靖的脸上满是赞许之色。
随后,只见其将目光分别从徐阶、张居正的身上扫视而过,沉声道:“嗯,不错,二位爱卿的提议深得朕心,朕准了!”
眼见自己的提议,得到皇帝的认同,徐阶的脸上满是喜不自胜的神色。
“陛下圣明!”
随后,徐阶仿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嘉靖所在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敢问陛下,到时候朝廷应该敕封阿木台什么封号,以及应该开放多少处贸易据点?”
嘉靖听闻徐阶此话,在沉吟片刻后,给出了回应:“就敕封阿木台为顺义王吧,开放边境十五处贸易地点,用以互市。”
众人见皇帝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也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而是俯下身体,异口同声地应声道:“遵命,陛下!”
“行了,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那就先这样吧,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退下了!”
“遵命,陛下!”
众人闻言,在应声后,便打算告辞离去。
而就在这时,余下的众人却发现身为内阁首辅的严嵩,仍旧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此时的严嵩,正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看着地面,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嘉靖见此情形,脸上也适时浮现出疑惑之色,挑了挑眉,出言询问道:“严阁老,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向朕禀报吗?严阁老?”
严世蕃见此情形,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妙的感觉,其刚想上前,却被一旁的徐阶抢先了一步。
……
只见徐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严嵩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唤道。
“严阁老?严阁老?”
“哦,是徐阁老啊,有什么事吗?”
待徐阶的话音落下,只见严嵩睁开浑浊的双眼,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徐阶。
随后,严嵩仿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伏于地,将目光转向此刻正坐于龙椅之上的嘉靖,一脸的自责。
“陛……陛下,微臣君前失仪,还……还望……陛……陛下恕罪!”
“无妨,国事虽然重要,但严阁老也要多加注意身体啊,行了,就先这样吧!”
嘉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摆了摆手,颇为随意地开口道。
严嵩听闻嘉靖此话,脸上适时浮现出感激涕零的神色,颤颤巍巍地应声道。
“微臣多谢陛下!”
“嗯。”
在这之后,严嵩便与余下的内阁成员一同,迈步离开了干清宫。
尽管从徐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徐阶的心里,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先前的那一幕,如同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来回放映。
在不久前,徐阶亲眼目睹了严嵩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之色,一直以来的猜想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就算借给严嵩十个胆子,严嵩不会、也不敢在君前失仪。
这种事情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而眼下,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这多少让徐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看来我先前的猜想没错,严嵩果然是患上了“呆症”,经过今天这件事,想必陛下也会怀疑,以严嵩目前的身体状况,能否胜任内阁首辅的工作!”
“到时候,我的机会就来了!”
徐阶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心潮澎湃的感觉。
“等我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首先清算严党,将这群肆意贪墨、败坏朝纲、欺压百姓的害群之马从朝中清除出去,再然后,就是在浙江施行改稻为棉!”
“由严党推行的改稻为桑,祸国殃民,徒耗国力,只有改稻为棉,方才能够让大明真正富强起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
另一边,紫禁城,干清宫内。
待内阁一行人相继离去以后,只见嘉靖将目光收回,转过身来,看向一旁的吕芳,出言询问道:“吕芳,依你看,严阁老的演技如何啊?”
吕芳听闻嘉靖此话,顿时大惊失色,一脸不可思议地询问道:“陛……陛下,您的意思是严阁老没病?”
嘉靖将吕芳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紧跟着开口道:“你先前不是已经跟朕汇报过了吗,说是前段时间,严世蕃亲自写信,将胡宗宪请到了严府商谈!”
“并且,从李太医的口中了解到,严阁老患上了“呆症”!”
待嘉靖的话音落下,只见吕芳低下头,支支吾吾地应声道:“是……是的,陛下,可……可是这些事情,不恰恰证明了严阁老的确患上了“呆症”吗?”
嘉靖听闻吕芳此话,在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后,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严嵩他能够瞒得过别人,但是瞒不过朕!”
嘉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补充道:“朕听说在官场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甚广,做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嘉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吕芳,身体瞬间僵直,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恐惧之色。
因为这句话,他曾经亲口对冯保说过。
而此时的嘉靖,似乎并未注意到吕芳脸上的表情,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依朕看,严嵩目前已经到了思退的地步,他想在致仕之前,铲除掉徐阶这个心腹大患。”
“如此一来,他才不用担心,在致仕以后,遭到徐阶的清算!”
嘉靖说完,脸上满是笃定之色。
一旁的吕芳在听完嘉靖的这番分析后,也是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陛下,万一到时候严阁老在除掉徐阁老之后,仍旧想要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赖着不走呢?”
嘉靖闻言,瞥了吕芳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无妨,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要是他想继续赖着不走,朕也会让他走的。”
“说起来,严阁老当了二十多年的内阁首辅了,替朕遮风挡雨这么多年,真到了要致仕离开的时候,朕这心里,还有些舍不得啊!”
“不过这内阁,也是时候有些新气象了,吕芳,你说呢?”
嘉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满是感慨之色,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吕芳,向其询问道。
“是……是的,陛下!”
吕芳听闻嘉靖此话,将内心纷乱的想法尽皆压下,低下头,恭敬应声道。
随后,吕芳仿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在脑海中斟酌完语言后,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奴婢心中还存有疑惑,要知道,那高拱可是清流那边的人,上台以后说不定会对严阁老展开清算……”
嘉靖在听完吕芳的疑虑以后,脸上满是莫名的笑意,紧跟着开口道。
“哼,高拱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清算严嵩呢?”
迎着吕芳那满是疑惑的目光,嘉靖在沉吟片刻后,又继续道:“吕芳,你好好想想,严嵩在扳倒徐阶以后,主动致仕,让出内阁首辅的位置。”
“而到了那个时候,内阁首辅的位置,就会顺理成章地落到高拱的头上,严嵩这一招,等同于替高拱这位内阁首辅扫清了绝大部分的障碍!”
“内阁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只有前面的人倒了,亦或者是走了,后面的人方才有机会上位!”
嘉靖说完,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看向远处,自顾自地说道:“高拱等于少奋斗了十年啊!”
吕芳在听完嘉靖的这一番分析后,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低下头,心悦诚服道:“多谢陛下替奴婢解惑,奴婢明白了!”
嘉靖闻言,将目光从吕芳的身上收回,紧跟着吩咐道:“吕芳,接下来你什么都不必做,就这么看着就好,明白了吗?”
嘉靖的话音刚落,只见吕芳俯下身体,不假思索地应声道:“遵命,陛下!”
“行了,陪朕去一趟甘露宫吧!”
“是,陛下!”
吕芳在应声后,便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嘉靖,向着甘露宫所在的方向行进。
……
一转眼的功夫,便到了下值的时间。
在下值以后,严嵩、严世蕃父子,便乘轿返回了严府。
在将严嵩搀扶到书房以后,严世蕃未作丝毫停留,当即马不停蹄地返回了自己所在的房间,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此时,房间内。
严世蕃正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在他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他知道,以徐阶的精明,肯定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不仅如此,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陛下那边肯定也会对严嵩生病一事展开调查。
到时候严嵩患上“呆症”一事,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不行,得赶紧把胡宗宪找来,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在这之后,只见严世蕃铺开纸笔,写起了书信。
正当严世蕃还在忧心忡忡之际,严府,书房内。
此时,严嵩正坐于书案后,在他的脸上不见丝毫的茫然之色。
“经过今天这件事,眼下徐阶的心里,恐怕已经认定了我患上“呆症”这一事实!”
“哼,我要是不这么做,你徐阶又怎么会露出破绽呢?”
“反正我严嵩的仕途已经到头了,要是不把你徐阶扳倒,我寝食难安啊!”
严嵩说完,从书案后缓缓起身,来到书架旁,从底部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将先前那本记录有徐阶所在的家族,枉顾律法,为祸乡里,大肆兼并土地的卷宗,小心翼翼地取出。
“海瑞啊海瑞,不知道你在面对徐阶这位内阁次辅的时候,敢不敢一查到底啊!”
只见严嵩用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手上的这本卷宗,无声自语道。
与此同时,京城,裕王府。
当朱载坖在从管家的口中得知,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人登门拜访,并在大厅等候的消息时,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之色。
因为往常的话,此三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到访。
而这也让朱载坖意识到,肯定有大事发生。
在这之后,只见朱载坖收敛心神,看向管家所在的方向,出言吩咐道:“孤马上就过去!”
“是,裕王殿下!”
管家在得到朱载坖具体的吩咐后,很快便迈步离去了。
管家离开房间后不久,只见朱载坖整理了一番仪容,然后便去往了裕王府用以待客的大厅。
大厅内,众人见朱载坖到来,连忙从座椅上起身,向其恭敬行礼道:“见过裕王殿下!”
朱载坖闻言,将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视而过,在略微颔首后,微不可查的应了一声,出言吩咐道:“不必客气,都坐吧!”
“谢裕王殿下!”
众人听闻朱载坖此话,在应声后,便陆续坐回了各自的位置。
旋即,只见朱载坖看向徐阶所在的方向,挑了挑眉,一脸好奇地询问道:“徐阁老这次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不仅仅是朱载坖,就连一旁高拱、张居正的目光,也落在了徐阶的身上。
因为他们也是收到徐阶的通知,方才在下值后不久,便匆忙赶来了裕王府。
此时,迎着众人脸上那满是好奇的目光,徐阶并没有开口的意思,而是向坐于上首的朱载坖递了个眼色。
朱载坖见此情形,心中顿时会意,连忙从座椅上起身,面向众人,紧跟着开口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诸位,随孤过来吧!”
待朱载坖的话音落下,只见众人陆续从座椅上起身,跟随着朱载坖的步伐,去往了书房。
待众人进入书房以后,只见朱载坖停下步伐,转过身来,看向徐阶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徐阁老,现在可以说了吧?”
徐阶听闻朱载坖此话,点了点头,在脑海中组织好语言后,方才面向众人,压低声音道:“诸位,实不相瞒,严嵩极有可能患上了“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