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神都沸腾了。
谁也没想到去年一场惨败,丢尽了煌煌大雍脸面的镇辽军,今年竟真能一雪前耻。
那名为报纸的纸张上将此战的过程写得很详细。
特别是冠军城那一战。
从十月十五日,蛮族大军突然出现在城外开始,到陷阵营千骑破万!
主将冯参连斩蛮族数尊六境大能,最后在退回城中时,单人一骑断敌于后,一声爆喝‘某家在此,敢近者死!’
数万大军皆不敢近!
再到十日横空,蛮族数十大军昼夜攻城的惨烈。
有人为之拍案、有人为之哀叹、有人为之赤红双目……
再往下看,便是第九日大战臻至最激烈的时候。
蛮族九大真仙出手,那尊八境天人的蛮族可汗更是天河漫灌,水淹众生。
形势最危急时,又是那位冠军侯一如去年那般挽狂澜于即倒!
只手补天阙!
斩真仙、合天人、诛灭蛮族可汗!
一尊活着的传奇,就在随着纸上文字的描述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然后死死烙印在他们心中。
这一刻,就连对如今天下局势最悲观的人也不禁沸腾了体内热血,暂时忘却了八州之地的满目疮痍。
而人心,即气运。
当所有人昂扬向上、充满希望的时候,气运便如那烈火烹油,冲霄而起。
只是让所有人没想到,还没等他们平复了心情。
短短几个时辰之后,长街上便传来了卖报童子的奔走与呼喊。
“号外!号外!”
“冠军侯于十一月初,亲率大军出塞,北击蛮族!”
“十一月十七,大军兵临蛮族王廷!当日破城!”
“号外!号外!”
“冠军侯……”
听到外面的呼喊声,众人咒骂一声。
该死的奸商!
很显然这两则消息应该是同时收到的,可那该死的奸商竟是分成了两次售卖!
只是众人骂归骂,却也不得不忍痛掏钱。
一日破王廷!
这可是近乎灭国的泼天功勋!
望着那同样是头版的内容,众人心情激荡到难以自禁。
“恨不能亲眼目睹冠军侯的盖世神威!”
“我亦恨也!只恨未能入得君侯麾下,哪怕只是牵马坠蹬,也是甘愿!”
“壮哉!”
“惜哉!”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今日的好消息,已经将他们的情绪送到了顶点,准备回家跟家人分享一下的时候。
屋外报童的呼喊声第三次传来。
“号外!号外!”
“冠军侯率大军索敌于漠北冰原!一战尽覆北蛮余孽!”
该死的!又来!
不少人咒骂连连,心疼余财的同时,再加上这则消息相在前面两则劲爆消息面前,过于平平无奇。
所以本不想掏钱,却没想到那些该死的小家伙随即便补充道。
“呼号!号外!”
“冠军侯勒石燕山!垒土封禅!为北海龙族所阻!”
“以天人之境与龙族太乙战于燕山!”
龙族!
一个在普通百姓眼中只存在于传说的种族!
这一刻,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一瞬间,原本喧闹到近乎沸腾的神都,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死寂中。
那些奔走呼喊的报童见状,有些被吓到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喊下去的时候,却见一道气息恐怖的身影,瞬间闪身到自己面前。
报童惊悚之下,正想转身就逃,却听那道气息恐怖的身影,沉声喝道。
“站住!”
报童浑身僵硬,膝盖却是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贵……贵人饶命!”
那大修努力收敛了气息,冷声道。
“给我一份这什么……报纸?”
说完,见报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的模样,那大修有些尴尬地扭过脸。
“我给钱。”
钱货两讫。
还没等劫后余生的报童喘上一口气,下一刻便脸色惨白地看到一道道平日里自己连靠近也不敢的贵人,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报纸给我,钱拿好。”
这世上除非神经病,正常人在蝼蚁没有影响到自己的时候,是不会主动踩死的。
更何况弄出这报纸的那家酒楼与宫中有些瓜葛,在没有必要的前提下,没人脑子抽了,会主动去试一试对方的深浅。
片刻之后,报童望着空荡荡的包裹,以及脚下散落一地远超报纸本身价格的钱财,呆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随后赶忙将这些钱财收入到包裹中,飞奔着返回酒楼。
……
望北楼。
高壮汉子看着报童递过来的沉重包裹,摇头道。
“多了。”
“按规矩,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报童挠着头憨憨笑道。
“狗娃以前只是小乞儿,幸得先生们才能得以活命、饱腹。”
“这多出来的,便算是狗娃孝敬先生的。”
高壮汉子眯着眼神望着报童一阵,随后笑道。
“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说着,将钱财收起,然后在录事簿上勾动笔锋。
【太康六十年十一月二十九,狗娃存银钱……】
狗娃尚不识字,不知道先生并未真的收下他的孝敬。
但他还是很开心。
一路跑得满头大汗的他,此刻干劲十足,送完钱财,便又取了一大捧报纸塞入身上的包裹中。
不过在出门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道。
“先生,这世上真有龙族吗?”
高大汉子笑着点头。
“有的。”
报童继续问道。
“那……那君侯最后赢了吗?”
高大汉子嘴角咧起,神色得意形如孩童。
“当然赢了。”
报童闻言,惊叹道。
“君侯真厉害!要是狗娃有一天能见到君侯就好了!”
高大汉子闻言,双眼下意识眯起,望着报童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呢喃自语一声。
“会的……”
……
望北楼收揽的报童不少。
当那最后一则消息放出去的时候,被惊出来的大修士同样不少。
这些大修士大多对钱财没什么概念,所以很多报童都很是发了一笔横财。
但如狗娃那般将全部所得上交的童子并不多。
高大汉子望着另一个递上沉重包裹的报童,有些不解。
“让我保管?为什么不自己收着?”
报童摇头。
“我怕死。”
高大汉子失笑。
“你就不怕我贪了你的钱财?”
报童继续摇头。
“我们兄妹的命都是先生们给的,没什么怕不怕的。”
高大汉子挥手间便将包裹中的钱财取走。
看着那被自己这等手段惊得睁大了双眼的童子,高大汉子笑笑。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聪明的、憨厚的、机警的……
这些特质越是年幼越是明显,高大汉子很大一个任务就是负责将他们挑选出来。
只是……
‘很多面孔明天怕是就看不到了……’
稚童持金于闹市,凡人亦邪魔。
望北楼能震慑住也只是那些修士,却管不了那些底层凡俗的恩怨纠葛。
高大汉子叹息一声,自语道。
‘这本身也是一个筛选的过程,不是吗?’
正低头忙碌之际,却见一道文弱身影嬉皮笑脸地出现他面前。
“我那法子如何?是不是收获倍增?”
望着对方笑呵呵的得意面容,高大汉子微微蹙眉。
老实说他不是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家里人。
他们这批老人早年出身市井游侠,信奉的是江湖道义。
入得六扇门,李赫从来都以军法统领他们,规矩森严。
后来受了君侯临别所赠的一柸乡土,更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新来的这厮却是满身的铜臭味,与他们格格不入。
此刻面对这厮的话,高大汉子却也只能回道。
“今日盈利确实不少。”
废话!
明明一个版面能将清楚的事情被分了三份了,这盈利能不倍增吗?
只是看着对方洋洋得意的样子,高大汉子还是忍不住道。
“但是……咱们来神都可不是为了这点蝇头小利的。”
报纸是来自君侯的亲自示意。
为此甚至不远万里送来了一套出自墨家大贤之手的印刷之物。
版面上所载的内容,更是由如今供职于朝廷通政司的赵干为主编,余下捉刀代笔的无名氏也全都是朝廷正经官吏。
如此大的代价与手笔,又岂是为了贪图区区财货?
“不要本末倒置。”
听到高大汉子这话,陈序面上的得意僵硬了一瞬,随后撇撇嘴,语气不屑地道。
“你们这些军汉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看不上区区财货,有本事不要跟家里伸手要钱啊?”
说完,见高大汉子脸色变得有些难堪,想着以后还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于是缓和了语气道。
“君侯要养军、要治民,需要钱粮的地方还很多。”
“咱们能给家里减轻一些压力总是好的,你说是吧?”
面对陈序这话,高大汉子沉默了一阵,还是点了点头。
刚刚说那些大修士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其实他们也没有。
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家里让这陈序过来目的是什么了,心中不禁有些惭愧。
“受教了。”
陈序见这糙汉这么容易就低头,不禁有些意外。
不过能够沟通总是一件好事,两人闲聊了几句后,陈序直言道。
“神都其实是一块宝地,只要经营得当,以后不但不再需要家里送钱财过来,甚至还补贴家里。”
“而我来的目的,就是这个。”
“以后你们的事情我不过问,但是搞钱的事情你们得听我的。”
……
晚间,望北楼某间隐秘私室。
李赫居于首位,一众身穿普通市井服侍,却气质极为特殊的汉子,次第坐下。
翻看了高大汉子递上来的账目一阵。
李赫缓缓抬首,望着席间多出那几张新面孔,感慨道。
“诸君果然是能人。”
“举手之劳,掌柜谬赞。”
为首的陈序摆手谦虚了一阵,便将先前在高大汉子面前说过的话,跟李赫复述了一遍。
李赫略作沉吟,便点头道。
“可。”
“今日之后,经营一事上,皆以你等为主。”
术业有专攻。
这些家里派来的人,在商贾一道确实有些手段,李赫自然没理由拒绝。
唯一让他有些疑虑的是——
“陈管事的‘陈’,可是陈夫人的‘陈’?”
陈序闻言,抬头看了李赫一眼,随即笑道。
“掌柜放心。”
“我家夫人如今深居内宅,断然不至于再抛头露脸,辱没了君侯的名声。”
言下之意,他们这些人既然被并入了六扇门,夫人便不会继续插手。
说完,神色肃然地端起手中的酒盏。
“一切为了君侯大业!”
这般言语一出,整间密室气息一肃。
所有人全都近乎本能地挺直了身体,举杯附和。
“一切为了君侯大业!”
李赫深深看了这陈序一眼,见他眼神清澈中暗藏的狂热,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敬君侯!”
“敬君侯!”
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包括李赫在内,全都竖起了耳朵,听这陈序讲述起家里的事情来。
而这陈序精通商贾一道,口才自是不错。
一桩桩、一幕幕,从他口中讲来,宛如亲历。
听得这些早已将生死抛诸脑后的汉子,双目忍不住泛红。
他们终是想家了。
君侯说的对,神都虽好,繁花似锦、富贵喧闹,甚至就连这冬日也不似幽州苦寒。
可它终究不是吾乡!
“敬幽州!”
李赫举杯,目光虚望北方,在将酒盏酒水饮尽后,又比身边人多续了一杯。
“敬此战死难的袍泽!”
这一日,神都所有人都为报纸上的泼天喜讯而欢呼雀跃。
可又有几人知道这泼天喜讯下,几多镇辽儿郎为此埋骨?
苦酒入腹。
李赫眼看密室中气氛有些沉闷,随即展颜一笑。
“为此番大胜,贺!”
没有什么好惋惜的!
也没有什么好哀戚的!
今日袍泽先行,来日若是轮到我等赴死,亦是当仁不让!
“为君侯贺!”
……
今日一场密会,到底是高兴的。
就连李赫渐渐地也有些微醺。
刚要散去,却骤然听闻令狐安星夜到访。
酒气瞬间蒸发,李赫匆匆起身上前迎去。
“令狐君!”
令狐安身居宫中,出入不易。
能在这个时候赶来,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李赫有些紧张。
而快步走进密室的令狐安,神色间却是难掩激动。
“大事!诸君有大事!”
说着,一把抓过李赫臂膀,而后在座众人近乎语无伦次道。
“封公了!封公了!君侯——哦!不对!日后当称君上!当称君上!”
在座这些人包括李赫在内,几乎全都是草莽出身。
一时间竟没明白这个‘封公’,到底是哪个‘公’。
正愣神间,还是一旁的陈序有些惊疑不定地问道。
“敢问令狐君,这个‘公’,可是开国之公?”
令狐安重重点头,旋即道。
“君侯此番立下泼天大功,陛下龙颜大悦,不惜开本朝之先例!予以国公之爵!”
“如今圣旨已经拟好!断无更改!”
“明日便会发往幽州!”
说完,赶忙又将这‘国公’的渊源向众人详细讲述了一遍。
听完这些后,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爵位意味着什么。
死一般的沉寂后,终于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呼喊。
“为君侯贺!”
列土封国!
建宗立庙!
这可是如今大雍姬氏诸王都没有资格拥有的权柄!
只是就在众人要拖着令狐安好好庆贺一番的时候,令狐安却是歉意道。
“今日就算了!”
“此番敕封,令狐安也要随行。”
“能寻机跑出来知会你们一声已是不易,实在不便久留。”
说完,令狐安想了想,又道。
“你等许久不曾归家,若有言语、物品要捎回家中,令狐安倒是可以代劳。”
神都、幽州远隔万里,虽自有沟通的渠道,却终是不易。
听到令狐安这话,众人渐渐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有人笑了笑道。
“东西就算了,劳烦令狐君替我们向君侯送上一番贺词吧。”
李赫想了想,哂笑道。
“若是有机会,替我在慰灵碑上一炷香吧。”
此番阵殁袍泽不知凡几。
就连当初的三百老兄弟也长眠数十。
令狐安点了点头。
不过在走出望北楼后,令狐安忽然一拍脑门,懊恼道。
“糟了!刚刚太过高兴!忘了让他们小心殿下了!”
陛下赐婚虽与封公一事相比,只是小事。
可对于那位殿下而言,却是意味着从此鸡飞蛋打。
这种愤怒与失望,令狐安一介阉宦尽管无法感同身受,却也能够理解。
必是极为可怕!
令狐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