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慢慢深了。
长京的百姓都回了屋,商铺一家家打烊,街上迅速变得冷清。今日刚刚立冬,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街道上只有寒雾弥漫。
三花猫依然在玩球。
这时候的她不去故意控制自己的动作,在楼上肆意跑动,甚至故意跑得很用力,便踩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尤其是楼板老化不平,常被她踩得翘起来又落下去,发出声响动静。
只是玩着玩着,正扑向布球的她忽然便改变了方向,毫无停滞的往窗边跑去,并一下子跳上窗台,往下看去。
随即扭头对道人说道:
“城隍大人来了!”
“多谢三花娘娘。”
“要三花娘娘下去开门吗?”
“那就更感谢了。”
“不客气!”
三花猫又一扭身,从窗台上跳下来,又快速的往楼下跑去。
只听得楼板一阵声响。
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等三花娘娘点燃楼下的油灯,打开房门时,城隍大人与两名辅官就站在门外,道人也扶着木栏杆从楼上下来。
“见过先生与三花娘娘。”城隍当先行礼,“知晓先生回来了,小神第一时间便来见过先生。”
“城隍大人何必如此多礼。”宋游说道,“几位大人快请进。”
“小神给自己定下了每月两次亲自在城中巡视的规矩,今日冬至,正好要上街巡视,便顺路来向先生问好。”城隍一边进来一边说,等按照宋游的指引在桌前小心坐下,他才又说,“先生走后,长京风波不少,不知换了多少朝中大员,死了多少权贵,多亏先生指路,小神才能依然安稳的坐在长京城隍的位置上,无论如何,也该来谢谢先生。”
“城隍大人太客气了。”
宋游此次回京,一路走来,感觉到的妖邪之气比曾经初次进京时少了太多,也许与长平公主的倒台、长京的权力大戏过了一个阶段有关,但无疑也该与这位长京城隍有离不开的关系。
“在下刚回来,也没有茶水招待城隍……”
“不敢不敢。”
“正想从城隍大人口中问些离去后的长京之事,结果却连一壶茶水也没有,总是有些失礼的。”宋游惭愧道。
“先生能请小神进来坐坐,小神便受宠若惊了。”
城隍虽局限于一城之地,不过此地却是大晏中心,这位长京城隍自然也听说了北方的事情。
听说那连天宫倾力也难以剿灭的妖魔,便在这位走过之后被镇压了,据说还是从平州跨过数千里借了一座山来,使得从未有过大山的禾州禾原凭空多了一座大山,就因为此事,那平州的山神两年之间也不知道涨了多少香火。又听说雷部主官傅雷公,因为徇私渎职,祸害黎民,也被这位亲手斩于禾州治所城外,那可是雷部主官,在天宫神位或许不算顶尖,可无论神职还是神力,却都是很了不得的。
还有零零散散不知多少事。
在这位身边堪比神灵的妖王也好,天宫正神也罢,或是天地孕育的先天神灵,命运都止不住的波动浮沉着。
听说真龙自哪经过即使不想,也会起天地异象,听说神灵行走人间,即使无意,也会给世人带来影响,大概都是世间无根据的传言,不过此时的城隍大人却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现在内心则只有一种感觉——
天宫正神确实对地神有不小的影响,官府朝廷更是对城隍废立有着直接的权力,可天宫正神也好,朝中大员也罢,都不如跟在这一位的身后。
自己这位帝都城隍如今也渐渐像个样子了,神位稳固,神权回归,神力上涨,香火日盛,回想起四年前的长京城隍,真是如梦一样。
而这些不都是这位带来的吗?
此时城隍自然不敢托大。
便见屋中烛火摇曳,老城隍坐得端正,与他讲说:
“当初先生走后不久,国师就常常不在长京了,似是在别处有什么要事要忙,也没人知道是什么事,倒是有说是国师身体不好的,有说是国师忙于道人那些炼丹修行之事,对国事兴趣便少了,还有说是国师回了鹿鸣山忙于师门传承的,各种说法都有。小神耳目只限于长京,何况国师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就不是小神能管的了。”
“难道西域小国行刺事件是真的?”
“以小神所见,应是真的。”
城隍大人放低声音,与他说道:
“听说安西大将军为了军功,常在西域挑起战争,不顾那些小国的死活,几乎把人当成了牲畜。
“此前西域地火国被安西大将军勒索了许多珍宝美女,本就苦不堪言,可最后安西大将军还是找了个由头,出兵将地火国几乎覆灭,据说王室一半都被杀死女眷也有遭到凌辱的,大将军还上表朝廷,说是地火国王对大晏不敬,自己这才出兵攻打,还得了朝廷表彰。
“随后又由原先国王的侄儿重建国家,向大晏称臣,但听说那边国家很小,有时王室间感情很深,这位侄儿便与原先的国王感情甚笃,地火国的人又脾气暴躁刚烈,于是表面称臣上供,亲自赴京请罪,实则不知从哪借了宝物来,一打开盒子,就是汹涌而出的熔岩与地火。当日接待外臣的宫殿都差点被烧掉,大臣近卫都被烧死了几个,所幸皇宫也有些布置,陛下这才幸免于难。”
“国师不在?”
“不在。”
“这样啊。”
宋游露出思索之色。
这位城隍是长京的城池守护神,城中之事,自然比谁都看得清楚。即使陈将军在朝中有内应,在京城有耳目,也不可能比得上他。且城隍大人虽是国丈死后封神,然而毕竟死了多年,也成神多年,虽与凡人和朝廷牵绊很深,根本立场却也不同,从他口中听来,应当会相对客观。
这也是他想从城隍口中听说的原因。
城隍稍微一顿,便继续说:
“随后陛下身体便变差了许多,长平公主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支持者甚多,哪会放过这个机会?可谁想到,陛下特地如此,也想趁这个机会为后续继任大统的皇子扫平道路。一番明争暗斗,最后甚至兵变,令长平公主没想到的是,几位禁军大将军表面归附于她,其实仍旧效忠于陛下,始终效忠于长平公主的,则在当晚就被属下暗杀了。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了,长平公主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大晏再也不可能有一位女皇诞生了,随后两位皇子无论是谁继任,都不再有阻力。”
“陛下有定下太子吗?”
“……”
城隍大人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宋游此前待在长京,对两位皇子倒也听说过,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今晚的饭桌上,又与陈将军聊起过,也算是对两位皇子三年后的变化又多了一些了解。
两位皇子如今都已长大了许多,各自的性格也都初步展现出来。
大皇子不是皇后所生,不过却是陛下最喜欢的贵妃所生,小皇子是嫡子,有更大的法理优势,不过皇后已不受宠多年,家族势力也在当今陛下登基后不久因为染指权力中枢而被这位皇帝清除,反倒是贵妃的母家如今颇有兵权,掌握着长京周边一些军队。
大皇子性格刚强尚武,近两年来随着年纪增长,又颇有豪气,有武皇风范,和当今陛下很像,也很得陛下喜欢。
小皇子儒雅喜静,虽有些懦弱,却很有文采,善良仁义,在朝野都广受好评。
听说朝中不少人都希望陛下尽快定下储君,最好遵从立嫡不立长的传统,免得起了乱子,不过陛下却似乎有别的想法,迟迟不予表态。这是一位气盖云霄的大帝,此前力排众议进军塞北腹地,陈将军不负所托,兵锋凿穿塞北,覆灭草原,建立千古奇功,更是使他威势无两,此时的他便像一头老态龙钟的真龙,即使谁都知晓他已没有几年可活了,可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却也没有谁敢不屏住呼吸的。
而对于这位武皇的心思,这位长京的地神却摇头说道:
“他是个了不起的帝王,在位数十年,一直牢牢掌控着整个国家,从未出过乱子,国富民强,即使不可一世的塞北人南下,也被打退,他喜欢这种一手掌控一切的感觉,也享受这种感觉,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哪怕生命的尽头,大晏也只能由他来掌控,可是他忘了,他老了。”
宋游觉得他这个角度是很有意思的。
“还得请问城隍大人,可知道隔壁住的江湖女子何时离去的呢?”
“怕是有两三月了。”
“鹤仙楼的晚江姑娘可还在?”
“似乎还在京城。”
“还在京城啊……”
“是……”
城隍大人虽不知这位先生为何对那位晚江姑娘还在长京一事有些惊讶,却也如实回答。
夜谈许久,城隍这才告辞。
“先生的两幅画还在小神庙中,为先生妥善保存着,先生若想取回,小神这就为先生送回来。”
“过几日我当登庙拜访。”
“也好。”
城隍起身,与他行礼,这才带着两名辅官出门离去,再一行礼,便消失在了夜里。
小女童转头看向道人。
“关门吧。”
“好的!”
吱呀一声,门便关好了。
道人迈步走上楼梯,小女童则仰头望着他,贴心的等他上了楼,才吹熄油灯,化作猫儿快跑着追上去。
回了长京,想想事情还不少。
光是在长京的故人,便有不少,曾请他同游江上又曾长亭送别的狐妖,曾赠羊毛毡羊毛毯的俞知州,禾州重逢时印象不错的刘郡守,不知蔡神医有没有从北边回来,但多半也得去北钦山走一趟,国师若是回京,或是皇帝知晓,也许也会来拜访他或下旨请他。
不过如陈将军所说,以宋游懒散的性子,走了数万里回到京城,定是要休息几日,不理窗外事。
想着想着,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睁眼一看,三花娘娘已然打开了窗,窗外显出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云,一只燕子站在窗台上梳理羽毛,外头的柳树已经只剩下枝条了,阳光透进来,屋内一切都干干净净,木料反光。
道人顿时心情就很不错。
明窗净几是安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