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与猫儿回到家中,上楼一睡,就睡到了下午。
关着窗拉着帘子,光透进来一些,但又不多,使得楼上房间昏黄暗沉,又有几道光线从窗户边缘和帘子中间不能紧密闭合的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映出一条一条断断续续的光斑线条,这样的环境好似比晚上还好入眠。中间几度睁眼,抬头看着这幅画面,都难以分清是梦还是现实,随即便又倒头睡去。
下午醒来,刚洗漱完,衙门的人便来了。
依然是那名官员,依然是那名老耆长和捕役,带着桃花村的村正和几个村民,只是上次的态度就足够恭敬了,这次又更恭敬了许多。
宋游只说出工出力的是三花娘娘,与自己无关,便让他们去与三花娘娘说话。
自己则去为他们倒茶。
这是待客之道。
便见三花娘娘端坐主位上,整个人小小一只,却也像模像样,面前衙门的人、桃花村的人,都对她恭恭敬敬,出言或是恭维,或是道谢,而她表面上平静以对,一点表情也没有,其实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诸位,喝茶。”
这时宋游也倒好了茶,递与他们。
“多谢先生。”
“果然神仙出高徒,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神通,真是了不得,也是为我长安县辖区又解了一难。”衙门官员先端起一杯茶,恭恭敬敬递到三花娘娘面前,“还请三花娘娘先行饮茶。”
小女童平静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小口。
“这是衙门的赏金。”
官员拿出一个红布,打开一看,是三块束腰蜂窝银,都是十两的样式。
村里人见状,也连忙拿出酬金。
小女童连忙把茶杯放回桌上,在身上擦了擦手,双手接过银钱。
“如今虽不是乱世,但长京繁华,鱼龙混杂,也常有妖魔诡异之事,三花娘娘与先生在长京停留,是我长京之福,以后再有妖魔作乱,还得多多劳烦三花娘娘。”
“嗯!”
小女童面色白净而高冷,并不多说话,只嗯声而点头。
一副高猫风范。
倒是一直坐在旁边、笑着看他们的道人听了,忍不住开口:“驱邪降魔、为民谋善是我修行中人的本分,这种事自然不能拒绝,不过一来我家童儿学业繁忙,不能太过劳累,二来我们在长京也待不了多长时间,长京的驱邪降魔也不能只靠我们。这段时间若有别的民间高人、江湖武人都没有办法的邪魔之事,尽管来找我们,乐意之极,然而在此之前,诸位还是该找别的民间高人试一试才行。”
“明白明白。”
官员听着连连点头。
没有记错的话,三年前这位神仙高人停留长京,也是这样的。
揭榜驱邪降魔,但只挑最难的。
现在想来,哪是什么童儿学业繁忙、不可太过劳累,分明是又想与民谋善,又不想与那些胆大的江湖武人或是代代相传的民间先生争利。
这才是神仙高人的风范啊。
“说来我们从城外回来,便一觉睡到了现在,还没有吃过早饭,正打算出去吃点,几位腹中可饥饿,可要一同去吃点?”
“不敢不敢。”
“那就不打扰先生清净了。”
几人纷纷放下茶杯,告辞离去。
宋游这才笑着看向自家猫儿。
只见小女童脸上这才显露出表情,却是第一时间皱起眉头,瞄了眼摆在面前的茶杯,仰头对道人抱怨:
“苦啾啾……”
砸吧两下嘴巴,又睁大眼睛,一层层掀开桌上包裹银钱的红布,拿起银子数起来。
“看吧,人和猫的嘴巴果然是不同的。人喝茶就不觉得苦,反倒觉得像是水一样,而人喝酒是苦的,又苦又涩,喝完还会头晕呕吐三花娘娘喝起来就觉得跟水一样,喝完也一点事都没有。”宋游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认真数钱的她,说道,“完全相反呢。”
“完全相反呢~”
小女童本能的重复他的话,其实现在注意力全部在银子上。
“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小女童正拿着一块银子,由于铸造工艺不好,上边满是密密麻麻的孔洞,她举起来细细的看,像是要把眼睛钻进去、看清里面都有什么,闻言也忍不住暂时收回即将钻进去的目光,低下头来认真盯着道士。
“茶比水贵,三花娘娘喝来却觉得苦,还不如不喝。”
“不如不喝!”
小女童简直不能再赞同了。
“同样的。”道人顿了下,“酒比茶还贵,三花娘娘喝来却和水一样,也不如不喝。”
“不如不喝!”
“那下次我再斟酒的时候,就不给三花娘娘倒酒了,换成甜水,三花娘娘可别觉得我在区别对待三花娘娘。要是别人给三花娘娘倒酒,三花娘娘就说自己年纪小,不喝酒就行了。”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娘娘几乎是敷衍式的回答完,连忙又举起银子看了起来。
道人则点了点头,又省一事。
赏钱酬金拿到了,糖葫芦也买了。
得益于三花娘娘的高薪水,此后几天,道人与猫在京城的生活都还过得不错。
……
不觉便到了冬月。
有宦官来到柳树街传来皇帝宫中夜宴之请。
道人答应了下来,过了几天,按着时间稍作收拾,便带着三花娘娘,随宦官一同进宫。
大晏皇室的正式宴请一般都在中午,大宴群臣、庆功宴之类的,都在中午,若是夜宴,要么带有私人性质,要么便是娱乐性质更重。
宋游进宫正是黄昏。
皇宫和几年前看见的一样,几乎没有变化,在夕阳的映照下向道人展示着惊人的建筑之美。
到了长乐宫,见到皇帝,皇帝却比三年前衰老了太多。
宋游不禁停步,与他对视。
有时人的衰老,也许就在那一两年,自己与这位老皇帝虽只有三年半未见,可如今的他已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变化极大,只能感叹,这世间果然没有一个人是能敌得过时间的。
老皇帝却率先朝他迎了过来。
“先生可算到了……”
道人这才收回目光与感慨,平静站在原地,抬手施了一礼:
“见过陛下。”
“国师不在长京,朕身体也不太好,竟都不知道先生已经回京了,还是前段时间邀陈子毅来宫中夜谈,听他说起,朕才知晓,又养了养身体,才敢请先生来宫中夜宴,免得给先生看了笑话。”老皇帝像是一个寻常老者一样,站在道人面前,仰头看他,语气也变得啰嗦而感慨,“先生倒是与三年前几乎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陛下变化不小。”
道人言语中有些唏嘘。
旁边宫中的内侍听了,都忍不住朝这道人投来目光,这种话,若是往常自别人口中说出,定是已经要被呵斥了。
如今皇帝明显有过吩咐,却没有人敢开口。
老皇帝也丝毫不气,只是感慨不已。
“朕老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谁能不老呢?”
“先生快请坐。”
老皇帝亲自将他迎到座位旁。
除了上方的主座,下边摆了三张桌案,一边只有一张桌案,坐着一名长须官员,是大晏的宰相,另一边两张桌案离得很近,除了宋游,也为三花娘娘准备了一张,不过宋游仍叫三花猫坐在自己旁边。
三花猫也很老实,乖巧坐在道人脚边,仰头盯着皇帝。
“先生家的猫儿也没有变化啊。”
听见主位上皇帝的声音,猫儿神情明显有些变化,似乎不太认可。
皇帝年迈,希望自己不变。
猫儿年幼,却希望自己长得快。
宋游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便笑着对皇帝说:“猫的变化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这倒也是。”
“不知国师何在?”
“国师啊,国师虽是朕之国师,却也和先生一样,是道门修行之人。”皇帝说道,“国师处理了多年国事,如今要去处理凡间尘世之外的事了?”
“是丰州业山之事么?”
“正是。”
“原来如此。”
宋游目光略微下垂。
桌上仍是丰盛的珍馐佳肴,甚至比上次还更丰盛,保留了上次他吃着尤为喜欢的几道菜,换掉了他上次不太喜欢而吃得很少的几道。
皇帝举杯敬他,道人劝他少饮酒。
双方边吃边谈,谈北方大捷,谈历史也谈当下,仿佛不是皇帝与道人,是江上两个闲人。就连猫儿也受其感染吃饱之后,在道人脚边无聊的躺了一会儿,便伸个懒腰,迈步在宫殿中随意乱走,任这两人说着听不懂的话。可他们的谈话内容却又确确实实皆是了不得的事情,此处也确确实实是大晏皇宫、天下中心。
“当年扶阳真人的事迹,现在还流传于大晏民间,先生这一路的事迹,恐怕也要传很多年了。”
“也许。”
“先生既在北方助我大晏凡间除掉了塞北军中妖魔,想来对于镇北军与陈将军也有些了解,咳咳咳……”老皇帝不禁一阵咳嗽,站在身边的宦官连忙凑过来关心他如何,被他挥走,这才继续对宋游说,“先生回京已有一月,对于有些事情,想必也有所耳闻,不知先生又如何看待呢?”
皇帝略微探身,征求式的看向他。
终于说到正事。
宋游还以为今日夜宴,皇帝也只与他谈些鬼神与历史,不问政事苍生,那便只得当做来品味一次宫廷御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