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没走多远,却看见前边有一匹马。
是一匹枣红色的马。
北元马的样貌,有些瘦弱,一身皮毛颜色在这冰天雪地里实在显眼。
刚一看见,这马就跑了过来。
“咦?”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待它停在自己面前,便不由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
“那倒是有缘。”
道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身后的猫儿则是欣喜万分。
说来还真是挺有缘。
与枣红马分开的地方明明是长京的另一个方向,而此地距离长京也算不得近,这匹马竟然跑到了这里来,而且刚好跑到了这里与他相遇。
应是北钦山灵气浓郁的缘故。
“那便走吧。”
“……”
“我们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离京了,这段时间你愿意在哪就在哪吧。”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循着蛇路往前走。
枣红马便也跟在他后头。
翻过一座山后,很快便又看见了下方山间的那片湖泊,湖泊边的茅舍,山风好似影响不到这里,湖泊如镜子一般平静。上边有只小舟,一名蓑笠翁坐在舟上钓鱼,静得好像一幅画。
宋游站在这里凝视片刻,心里想着,蛇仙这般不像是蛇类该有的爱好,是不是也是从当初扶阳祖师那里学来的呢?
就像黑羽道爷的懒惰和好斗一样。
今后三花娘娘又有什么爱好呢?
上次来时,知晓蛇仙与扶阳祖师有旧时,便已有些感慨,如今师父离去,黑羽道爷也去看他们曾看过的天地去了,再来到这里,自然又有了新的感慨。
时间悠悠,变化万千。
未到来时,谁又知它什么模样?
宋游迈步走了过去。
远远看见那道垂钓孤舟上的身影做了个收杆的动作,似是钓到了鱼,把鱼放好,便起身了,以船篙慢慢撑船到岸边,提桶下船。
等年轻道人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好一手提桶,一手持钓竿,与他对视,依旧是那句话:
“山中没有别的东西可招待你们,尤其是这时候,只好钓几条鱼了。”
“见过蛇仙。”
“免礼。”
“家师离去了。”
“知道了,年初的时候,那只八哥飞来这里找过我。”
蛇仙很平静的说道似乎自本朝开朝以来,这样的事已见过几次了。
只是在提着桶拿着钓竿往茅屋中走的时候,还是略微停下,与他说了一句:“都是这样的。”
“是。”
宋游也平静的答道。
随即随着蛇仙走进茅屋,将柴扉一关,里头也烧着火炉,倒也不寒。
蛇仙慢悠悠坐下来,看那动作,好似真像个人间老者与他说道:“我听说了伱在北边闹出来的动静,相比起前边几位,也不算小了。”
“见笑。”
“那外面天上的燕子……”
“是燕仙传人他生性独立,爱开阔之处,任他在天上飞就好了。”
“那坐吧。”
“多谢。”
宋游也坐了下来。
屋中采光很差,加之外边本就天昏昏,没有太阳,透进来的光就更弱了。但这种昏暗又能视物的环境、点一堆火,反倒让人觉得舒适。
“听说蔡神医将《蔡医经》最新版的前半部放了一份在蛇仙这里?”
“你倒不客气。”
“虽三年前才与蛇仙相见,然而知晓蛇仙是师门故友,便是师门长辈。”宋游很平静的说,“既是师门长辈,又何须客气。”
“三年前你可没有这么随意。”
“忽然想通了。”宋游摸着猫儿说。
“下山想通不少事吧。”
“确有不少。”
宋游如实回答道。
这确实是伏龙观下山的意义之一。
“确有一份在我这里。”蛇仙悠悠然道,“不负所托,现存完好。”
“在蛇仙这里,就能完好,在蔡神医和学生手上,就各种意外。”宋游直言问,“这不是巧合吧?”
“谁知道呢……”
蛇仙不急不忙的拿起一个长柄陶壶。
摇一摇陶壶,便空壶来水。
“蛇仙就住在北钦山,也没有察觉到那边的异常吗?”宋游追问道。
“你想多了,祸害凡人是神灵大忌,更何况干涉这般显而易见的能造福万民的事。呵呵,这样的神灵倒有不少,像是被你斩了那个。”蛇仙将手中的长柄陶壶放在火炉上煎,“就算是天宫神灵所为,也不会被人轻易察觉到的。”
“有理。”
宋游点了点头。
神之不神,甚至反过来祸害人间的神灵确实不少,伏龙观几乎每代都得在这上面花些力气,典型便是蛇仙的老友扶阳道人,堪称万神斩。
雷部是武神,那傅雷公武将出身,是二愣子,尚且不能明目张胆,被宋游发现了还要狡辩几句,更何况别的天宫神灵了。
天宫神灵中除了少数运气好的,其他若非德行出众之人,便是玩弄人心之辈,反正神灵要得人心,要么靠实力得来,要么靠别的手段。这些神灵大多活着的时候就是人精,死了后有更长的寿命,更了不得的神通,自然有更多的耐心和手段,想要抓住实在的证据应当很难。
像是蔡神医的几次波折。
一次天降暴雨,茅屋为风雨所破,是正常天象,一次地龙翻身引发的泥石流,也绝无可能是神灵为了这件小事而特地引发的地震,这种级别的地震得要很了不得的神灵花不少精力才能造得出来。
别的不说,就说最近的。
蔡神医的徒弟落水打湿了医经,晾晒时被风吹走没有江面起波或旋涡,没有风雨,没有水怪作乱,甚至船都没有漏,是那徒弟自己背得太重了又没有多少坐船经历,自己踩滑了没忍住,这才落水,此后无论是晾晒、用小石子压着、晾晒的地方,都是他们自己选的。
即使有神灵,也只是吹了阵风。
一阵普普通通的山风罢了。
“蛇仙以为呢?”
宋游干脆直接向他问道。
“当年乱世,我跟随你家祖师,见过太多神灵了。相助那名凡人开创大晏之后,我也有不少成神的机会,后来朝廷给了我个蛇仙的名号,差不多也算是一个地神了吧,至少天宫见了我,是不会当寻常妖怪来为难了,也有人来祭拜。”蛇仙慢悠悠的说道,随即一笑,“这些年来,我对人间与神灵最大的体悟就是,大晏的百姓,对神灵其实缺乏真正的崇敬。”
宋游听了却是神情一凝。
以他的见解自然能听出来——
蛇仙看似在随意讲述,甚至前半句都不着边际,其实一下就说到了最本质的东西。
大晏百姓对神灵缺乏本质的、发自内心的对于神灵德行的崇敬,这种崇敬,也许只有部分神灵在成神之时才拥有得最多。
这种崇敬是什么呢?
拿近的来说,好比几十年前的何相,在天下危急、百姓苦难之时,站出来引进东方优良稻种,又颁发良策,还土于民,解决了百姓危机,而他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要犯众怒的,没有好下场,但也慷慨赴死。死前一首诗歌,传唱大江南北,直到现在都被许多官员或是用来鞭策自己、或是用来假装一心为民而挂在嘴边,百姓果然也没有负他,自发为他建庙,助他位列仙班,那时的崇敬,就是这种崇敬。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世人终会慢慢忘掉他的功绩,习惯了自己身边那些因他而带来的东西,因为与生俱来,便觉得向来如此。
即使后人从书上读到、听人讲到,心中感慨,感受也远远不如当初那群被他亲手从苦难中拉出来的人深刻。要是偶尔有这么一个人,在从书中读到的时候都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了不起,仿佛跨过时空见到了当时那一幕,那是极为难得的,想来神灵也会为之欣慰。
而后世人会在什么时候去拜神呢?
多数会在有事相求的时候。
不养闲神的道理就在这里了。
这一点伏龙观感受再深刻不过了,宋游的感受也再深刻不过了,早在栩州之时,他就教过民间先生利用神灵驱邪除妖,在言州草原上,也指点过一群鬼兵造福民众来谋求地神阴神之位。
神灵依托民众而存在,但其实是相互依存又相互利用的关系。
这种关系有个弊端,就是常常失衡。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多数世人,往往只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去给神上香。求神拜佛的求字,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即使定期拜神,大多数人也是想祈求神灵帮助和保佑,不然就是怕不上供被神灵记挂、责怪,本质不是崇敬神,是崇敬神灵的法力和神通。”蛇仙继续慢悠悠的说,脸上带上了一抹笑意,“有事相求时,去寺庙才跑得勤快,事越急切,心越虔诚,香火愿力也越足,这些想来伏龙观的传人再清楚不过了。”
宋游听着慢慢思索。
蛇仙说得其实很对。
这也是问题的所在之一。
这世间是真的有神灵的,倒也不是说民众遇到什么事就去求神拜佛不对,而是神灵往往并不具备百姓相信的那般伟力。
所谓亘古长存、法力无边、无所不能,都是世人对神灵吹捧,也是神灵用于保证香火的手段,事实上神灵了不起的地方并不在于这些。而神灵的法力神通也是有限的,往往也没有三头六臂无数分身,顾及不到世间万万民众。
好比最常去宫观寺庙求神请佛的患病之人,他们拜的神灵不见得刚好会治病,就算会治病,也治不了天下万万人。
相比起来有些神灵就很通透。
好比那位直接在庙宇门口写下“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多钱财。”这副对联的岳王神君,便是直接给你说了,帮不上忙,爱拜不拜。
爽快,通透,豪气。
是位了不得的神君。
有些神灵则不行,得靠这个活命。
“想要愚民的又何止朝廷?”蛇仙一边笑着说,一边向他递来刚刚煎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