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当天。
没有想到,宋游还没有走,倒是陈将军先来与他道别了。
“本想到时候亲自送别先生的,奈何陛下命我回到北方,镇守塞北,只好先来向先生道别与道谢了。”陈将军说着,抱拳郑重行礼,“多谢先生在陛下面前为陈某说话,救了陈某一命。”
“将军早已安排妥当,在下只是替将军在中间传了一遍话而已。”宋游说道,“况且陛下也早有决断,与我关系不大。”
“却是非先生不可。”
陈将军仍旧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神情郑重。
其实后来他又被皇帝召去宫中夜谈,听皇帝说起过那晚的谈话,知晓宋先生虽并未直接出言请陛下放过他,只是如实陈明事实与利弊,可这事实与利弊却只有他来说才可以,换了任何一个人,皇帝既不会轻易相信,也不会心平气和的接受。
如实说来,本就是在维护于他。
何况皇帝最后一问……
先生分明是保了他的。
若非从宋先生口中听说,伏龙观也不会轻易见到天下因一件简单的事而迎来大劫,恐怕也不会这么干脆的放他回北边。
就算不杀他也得把他留在朝中。
“将军无需多礼。”宋游对他说着,倒了两杯酒,“既然将军先我一步离京,便敬将军一杯践行酒。”
一杯递与他,一杯自己拿着。
三花娘娘早已对酒不感兴趣了。
双手互相一敬,各自饮尽。
“好酒。”
陈将军眯了眯眼睛。
“在下信任将军,只愿将军莫要辜负于我才是。”宋游收回酒杯,郑重对他说道,“太平得来不易,将军乃盖世英雄,当保天下太平。”
“……”
陈将军闻言顿时神情一凝,本就刚刚捡了一条命,此是来谢恩的,此时还有什么好说,几乎是毫不犹豫,便举着空杯,对他说道:“先生在陛下那里一诺换来的陈某性命,陈某也给先生一诺……”
稍稍停顿一下:
“我辈武人本就以保国安邦为己任,陈某也定当如此。只要陛下不取陈某性命,定竭尽全力保大晏安宁。若有一日,陈某背弃了誓言,要给大晏百姓带来灾祸了,请先生一剑将我斩杀就是,绝无怨恨。不仅陈某,陈某后人、世世代代也如此。”
“将军言重了,在下可不会使剑。”宋游说着顿了下,“对了,陛下立储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这……”
陈将军皱起了眉,为难于不知怎么说,最后也只说了句:“陛下还未做下决定。”
“这样啊……”
宋游不禁眯起了眼睛。
看来当时他劝老皇帝早做决断的话没有起到作用,老皇帝还是没能做出决定。或是这个决定太难下了,又或是他还有什么别的考虑。
宋游摇了摇头。
不知是福是祸。
陈将军很快便离去了。
听说今日就要离京。
镇北五座军镇,如今他交出了三镇兵权,只统领远治、朔风两镇兵权,换来了正儿八经的武安侯爵位。陛下命他回到北方,深入塞北,从实质上将原先塞北的大部分疆域纳入大晏的统治。此时的大晏,应是有史以来的巅峰了,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
宋游也折身回去,开始收拾行李。
之前刚回京没几天的时候,宋游带着三花娘娘去城隍庙取回了两幅画,在楼上挂了三个月,如今收拾好了行李,便又把他们送回城隍庙,连带着宋游这几年写的厚厚的游记也封存好带过去,请城隍大人帮忙保存,相约下次回京,再过来取,免得自家马儿驮着受罪。
下次回京,不知皇帝宝座落在哪个皇子手中,也不知长京会不会有动荡,后事如何谁也说不准,目前来看,长京城隍之位却是越发稳固。
寄存在他那里,对双方都好。
夜色缓缓降临,街上多了许多由灯火组成的河流,好比那年中秋。
宋游也叫上三花娘娘,提上她的小马灯笼,自己则提上当初平州大山小鬼赠予的灯笼,化作两点灯火,融入这条河流中。
……
明德八年正月十六,早晨。
长京街上满是露水。
小楼门外的“道”字旗和店招已经取了下来,收拾妥帖放在店中,门口站在一匹枣红马,背上驮着行囊,一只三花猫站在马儿的脚边,对比起来自然显得小小一只,正高高仰头看着这间小楼,也不知在想什么。
道人则站在门口,锁上房门。
上了锁后仰头退出两步,习惯性的往隔壁楼上看了一眼,恍惚之间,好似觉得那扇窗户应该打开,探出一道身影来,笑嘻嘻看着他们。
只是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下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回长京,想来也见不到这样的画面。
“走吧。”
道人将钥匙放到被袋中,迈开脚步。
许是前一天晚上灯会太过劳累,长京有上元节第二天不开门做生意的习俗,长京商铺店面几乎都关着门,连上街卖菜的小贩也不多,整条柳树街在清晨显出了难得的清净,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在回荡,也是悠悠闲闲,踏着晨露,一路往前。
所幸还有人来送宋游。
来的人还不少。
比上次离京多,也比上次离开逸都时要多。
宋游一一谢过他们,出城而去。
此时的长京已有几分早春景象,春光明媚,天气暖和,穿薄一点顶着太阳赶路也不热,路边的桃花开了不少。
这条路是曾经第一次进京时走的路,也是宋游两次送枣红马去山上走的路,城外沿途村镇集市,酒旗招招,城外的人不如城内讲究,倒是有几户卖早茶包点的铺子开了门,宋游买了些馒头带在身上做干粮,又买了一根搅搅糖,给自家童儿吃。
慢慢走出了这片城外的村镇集市,后方楼店酒旗都已远去,道人找了一处小山坡,坐在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歇息,翻看着《舆地纪胜》。
这一路南下,昂州境内恐怕有几百里路都是曾经走过的路。
上回好像也是开春不久。
只是一来一回,方向不同,眼中景色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再走几百里,就到丰州了。
只是资郡还在丰州最南的边角。
这地图画得简单而抽象,据宋游这些年的经验看,这《舆地纪胜》上的地图比例是信不得的,所以究竟是远是近,他也说不清楚。
道人一边翻看,一边思索。
三花娘娘便坐在旁边,手拿两根小竹签,上边沾着红褐色的黏糊糊的糖,她一手拿一根竹签,迅速搅动着玩,使糖在竹签上边来回缠绕,时不时伸出舌头轻轻舔一下,便眯起眼睛,十分享受,对于身边道士的行为与思绪,是完全不在意的。
只是吃着吃着,她忽然扭过头,看向自己和道士来时的路。
下方一条黄土路,车人不少。
三花娘娘吸了吸鼻子将左手的竹签递到右手,一并拿着,保持着盯着来时路的姿势,只是将手伸向旁边,抓着道士的衣服扯了扯。
“怎么了?”
道人扭头对她问。
“狐狸……”
小女童直盯着前边。
道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黄土路上,大多车马行人都往长京走,却有一辆马车,往自己这边走,赶车的车夫是曾见过的酒楼伙计,青蛙成的精。
马车还未到,帘子就被掀开。
探出的是侍女的身子,瞄向他们。
“吁……”
马车摇摇晃晃,在他们下边的路上停了下来。
侍女先行跳下,掀开帘子,将主人迎下来。
宋游已在路边等待她们了。
“明明说好时间对得上的话,便同出长京共走一截,道长为何不告而别呢?”晚江姑娘问道,语气十分平和,让人听不出是指责。
“道长好不讲情面。”
宋游差不多知晓她们的性子了。
看似只有侍女有点毛病,其实两人都有点毛病,只是一个毛病大一个毛病小,也或者是一个藏得深一个没有藏,而且极爱分饰两角,因此他也不回应她们的问话,只是问道:“两位如何知晓我们会在今日离京呢?”
“道长说会在开春后离京,近日天气暖和了,正适合出游,长京文人士子都纷纷出门踏青,猜想道长差不多也会在这几天离京。”晚江姑娘微微一笑,说道,“昨日上元灯会,为庆贺盛世,是近几年来最热闹的灯会,猜想道长定会在赏完灯会后才离京。”
“恰巧我们也这么想。”侍女笑嘻嘻说道,“送完了公主,眼见得要过年了,就想过一个年,过完年了,就想等天晴,天气晴了,见到没有几天就是上元灯会了,又想赏完灯会,还好之后没有事了,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要多拖几天,就与道长错过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说。
三花娘娘则站在他身边,依旧玩着搅搅糖,把前边二人盯着。
“道长南下,我们也南下,道长游历要去丰州,我们去阳州也得从丰州过,不知可否同行一段?”晚江姑娘说,“有琴酒与老友相伴。”
“正好我们今后也打算效仿道长,寄情天地湖海,寻访江山风月,便学一学道长是怎么游历的。”侍女说道。
“二位……”
宋游笑着看向她们:“在下要去资郡隐南,寻访业山鬼城,二位不会也要去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