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嘉谷巷。
天色刚黑,那道披着破烂衣裳的乞丐身影便出来活动了。
莫说别的奇奇怪怪的地方,就单说乞丐的言行举止,也一点不像正常人。
只见他浑身散出酸臭,像是在乞丐堆里窝了不知多长时间,走路跌跌撞撞,一脚穿着破烂鞋子,一脚光着,在地上拖拉着走,宛如游魂。但凡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就要扭头盯着人家,若是腹痛的,便兜售药膏,若是寻常人,就盯着不眨眼睛,目光如鹰如狼。
若四周无人,他则逛至贴了膏药的人家外头,像狗一样吸气。
近些天来,附近晚上已无人敢出门了,所有孩童都被家长教育早些归家,若是遇见他,千万要避开,就连赌徒醉鬼也不敢轻易夜出。
即使没有听说他抓人来吃,单仅这些怪异之事,便足以令人害怕了。
今日听说李家人要带头打鬼,还请了不少胆大的江湖人来助阵,又从高人那里请来了灵水,这灵水还真有用,原先腹痛的不管再严重,哪怕痛得肚子里像是刀绞,一口水下去,也立马不痛了。于是一听说打鬼乃是高人支的招,所有此前腹痛的人都咬牙发狠,纷纷响应。
那些不慎被蒙骗、贴了膏药的人也都饮了水,早受够了恐惧和担忧,此时有人一带头,便都化恐惧为愤怒,甚至比起只是腹痛的人,他们还更多一分对解除邪法的渴望,更加咬牙切齿。
亦有不少既没贴膏药、也没腹痛的街坊邻里同样受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纷纷抄起家中扁担木棍、菜刀柴刀,要跟着去助声势。
加上李家请来的江湖武人,声势还真不小。
还有一户人家的子弟本来就在衙门当差,听见消息,也叫来了相熟的几个捕役,亲自指挥众人埋伏。
人向来这样,少则弱,多则强。
乌泱泱不知多少人,一聚起来,全都莫名胆大,莫说一个邪物了,怕就是再多来几个,也没人怕了。
众人商议过后,有的藏在街头、有的藏在巷尾,有的躲在自家屋中,有的躲在巷边墙后,有的堵在了那东西可能逃走的路上,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的等待着,心跳加速之下,带来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亢奋。
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把眼睛鼓得浑圆,甚至忍不住手脚发颤。
此时就是猛虎恶龙,也能打得。
李姓男子虽然瘦弱,却借了一把铁刀来紧紧攥在手里,看着身边众人,想着那同样躲藏在暗处的不知多少同心人,只觉热流往脑上冲,全身血液如骏马一样在皮肉下高速奔腾,根本止都止不住,脑中除了不断演示等下如何将那东西围打捉住的画面,唯一还能想得起的,便是此前那位年轻先生看似轻飘飘的话语:
“这天下毕竟是人的天下,人之所以夺得天下,靠的也不全是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修道之人……”
当时那年轻先生说得淡然。
当时在场众人,无论信与不信,恐怕都没有太大的感悟。
李姓男子也是直到这时才有所体悟,原来这句话背后竟有这么重的力道!
没等他细想,忽听前边一人喊道——
“来了!”
这声音就像战场上的号角。
“嘭!!”
木门顿时就被推开。
“啊!!”
一时没有人顾得了去想其它,只大喊着往外冲去,包括李姓男子,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往前冲去,将那东西捉来。
李姓男子也在往外冲,拼了命的往外冲,可他跑得慢,不断有人从他面前擦过,身后又有许多人推着他往前。
直到冲出院门——
昏暗的巷子里,那乞丐正在疑惑,似乎觉得今日和往常不同,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前身后便围满了人。
许多人原以为自己会怕,可当看见人群聚成潮流,这才发现,怕的不是自己,而是那扮作乞丐的邪物。
那东西几乎都被吓破胆了!
甚至一时都忘了跑!
“啊啊!!”
所有人都大喊着,怒吼着,本只想壮胆壮声势,无意却汇成了大江大河。
“嘭!”
第一棍子落在那东西的头上。
乞丐好似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挣扎着推开众人,想要逃跑。
“嘭嘭嘭……”
不断有棍棒落在他的身上。
这东西力气很大,伸手一推,几个人也得被他推翻出去,又皮糙肉厚,不知那破布里头到底是什么,所有人的棍棒打上去,都是沉闷的声响。
然而推开几个人,又不断有人涌来。
倒是见那乞丐对他们吹气,可也不见吹出个什么,自己亦没有任何变化,便只是愣了一下,不影响棍棒的挥打。
“我有刀!让我来!”
李姓男子挤上前去,举刀劈砍。
哪需要什么技巧?
只卯足了劲往下砍!
最多怕把他砍死,避开了脑袋。
只见铁刀落下——
“当!”
一声脆响。
原先棍棒打在他身上,传来的触感和声音像是捶打装得胀鼓鼓的米袋,可此时铁刀砍上去,声音和触感却像是砍在了石头上。
而且是很坚硬的石头。
李姓男子只觉手一阵麻。
不过这一刀下去,显然伤到了他,那乞丐突然仰天嚎叫起来,声音像牛,随即更加发了疯似的逃跑。
一时间这么多人,竟拦他不得。
好在前方还有几个他请来的江湖人,原在暗中躲藏窥探,如今看那东西也没那么厉害,刀剑砍上去也是会痛,便全都聚上来,将之拦住。
又是一阵刀劈斧砍。
“叮叮当……”
小巷满是叮当声。
所有刀剑斧头砍上去,都像是砍在了石头上,刀身剑刃都卷了边,也有东西在衣服下溅射开来,那乞丐则是哀嚎不已。
哀嚎之余更用力的推开众人。只见他一个跳起,竟扒住旁边围墙,奋力的往上跑去。
“拉住他!”
有江湖人和百姓跳上去,抱住他的腿往下拖,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不知多少棍棒菜刀往他身上招呼,叮叮当当不断往下掉渣,黑漆漆也不知掉的什么。
起码四五个人拽住他的腿,竟都拉他不下来,这东西反倒继续拖着几个人往上爬,直到下方的人越拉越多,直到他的头越过院墙,看见墙后还有几个人拿着棍棒在等着他,这才被拖下来。
可是等闲几个人也根本按不住他。
眼见得这邪物发了疯要伤人,身后又是一道声音:
“让开让开!”
众人回头看去,借着火把的光,只见一个江湖人举着一根青玉竹杖挤过来,照着那逃跑不了便开始发疯的邪物头上便打去。
竹杖举起,反着火光。
那邪物抬头,竟是满眼恐惧,手脚纷纷爆发出极强的力量,推开身旁人。
然而竹杖已落了下来。
“邦!”
只是一声脆响。
邪物瞬间便软倒在地。
持有竹杖的江湖人不禁一愣,其余人见状也都纷纷愣住。
有人举着火把上前查探,却见那乞丐已然瘫倒在地,虽然还睁着眼睛,却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了。
“呸!妖孽!”
众人愣了片刻,终于有人啐道:“快快把我们身上邪法解开!”
那邪物不说话,立马有人以棍击之。
打在他身上,如敲打米袋。
邪物眨巴着眼睛,像垂死的兽,又被打了好几下,这才开口,却是反问道:“不是已经被解开了吗?”
吐字倒是清晰,口音却很奇怪。
“呸!妖孽!还敢说谎!”
“快快解开!”
“不然这就打死你!”
又是不知多少乱棍落在他身上。
乞丐不痛也不叫,只那菜刀柴刀落在身上,才会颤抖几下,嚎叫两声,终于见状几刀下去,他终于忍不住痛了,答道:“难道不是已经有仙人给你们解除了我的妙法神通,你们才敢来找我吗?否则的话,伱们早就已经瞎了……”
众人一愣,仍旧不解。
只有少数几个去了叶家宅院请那位年轻先生的人忽然愣在原地,恍然有所悟,还有那持棍的江湖人,呆呆看着手上棍子惊异不已。
……
宅院之中,灯盏摇曳。
这年头的土番茄长得虽小,却有着异常浓郁的味道,煮出一锅鱼骨汤,酸香味美,鱼片则又嫩又弹,没有腥味,没有鱼刺。
宋游用酸汤刨饭,吃着鱼片,偶尔也夹一些给自家的顶梁柱。
三花娘娘主要则吃她的小鲫鱼,从她表情来看,她对这份葱葱鲫鱼似乎也很满意。
一顿饭吃完,一人一猫都满足不已。
虽是寻常日子,也得有滋有味。
“我吃饱了。”
“三花娘娘也吃饱了。”
“我来收拾碗筷吧。”
“我来!”
“三花娘娘又要钓鱼卖钱养家,回家还要做家务,不会太为难三花娘娘了吗?”
“我来!”
“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下次煮饭煮早一点,三花娘娘晚上吃完饭还要读书。”小女童一边起身收拾着碗筷,一边说道,“天黑了吃饭不好,你晚上又是瞎子。”
“今日实属有事耽搁了。”
“什么事?”
“……”
道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女童抱着碗筷也还没有来得起端走,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
小女童瞬间扭头,警惕的盯着外头。
“笃笃……”
有人敲门的声音。
“……”
女童看看门口,又看看道人,再低头看一眼自己怀里的碗筷,没有让道人去开门,而是坚持履行自己道童的职责,放下碗筷,跑了过去。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
外头不知多少灯笼火把,映出女童警惕疑惑的脸,脸都被映得红了。
门外是一片阳都百姓,见门一开,没看清里头是谁,就有人抱拳拱手,躬身行礼。
“多谢仙师……”
三花娘娘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