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撒飘飘,已欺到近前,翩翩然如踏莎惊鸿,长臂轻伸,赶在倒下前将那摇摇而坠的娇躯一览而起,横抱在胸前。
这下使力过猛,甫一站定,脚下便已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脑中一阵昏沉,双腿发软,竟不自禁的跪了下去。
可那双臂膀却仍绷着劲力,平平地托着那柔软的身子,丝毫没有歪斜。
他强自运气调息,勉力压下胸间的烦恶,才不至立时昏厥。
再看高暧时,见她虽是俏脸苍白,但却面色平和,鼻息调匀,微翘的樱唇犹带浅笑,并不见有什么异状,这才松了口气。
“哒哒哒”马蹄声响,由远而近。
再抬眼时,那通体瑞白的神驹已飞驰而至,上跨的人兔起鹘落,翻鞍跃下,昂然立在面前。
而那些紧随其后的铁骑却没有停步,从身旁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喊杀声震耳欲聋,竟似洪峰过境,转瞬间便将整座山谷淹没了。
“激流”过后,空谷寂然,只留寥寥数骑,注视着那仅隔数尺对峙而望的两人。
“臣徐少卿……拜见晋王殿下。”他跪在地上,强撑着微微躬身见礼。
晋王高昶冷然俯睨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唇角微微蠕弄着,又见他怀中的高暧昏迷不醒,肩背上一道长长的伤痕,血色浸染,令人不忍直视,面上登时一沉,目光中寒意陡盛。
但那神色一闪即逝,旋即便恢复如常,淡淡应了声:“徐厂臣护送公主北行,一路辛苦,如今既是伤重,本王这便差人送你回秣城医治调养,来人啊。”
两名全盔全甲的骑兵抱拳应命,正要上前,便听徐少卿忽然道:“殿下不必了……”
他出言急了些,只觉胸口猛然间剧痛无比,喉头一甜,强忍着将那股涌到口中的鲜血咽了回去,面上故作平静道:“多谢殿下关心,臣的伤并无大碍,自行料理便可。”
“哦,那是本王多事了,徐厂臣请自便吧。”
高昶唇角微微撩起,忽然上前两步,俯身探下双臂,向上一抬,竟将高暧抱了过去。
徐少卿蓦然一惊,有些愕然的昂起头,见对方并未起身,那张铁青的脸仍俯在近前,双目如利剑般瞪着自己。
“本王要带皇妹回城静养,便不多陪了,徐厂臣且好自为之。”
“是,臣恭送殿下。”
徐少卿只作未见,避开那眼中怨毒的锋芒,起身打了一躬。
高昶见他竟似浑不在意,唇角不由又抽了两下,鼻中一哼,便转身跃上马背,怀抱高暧,引着一众骑兵疾驰出谷,踏尘而去。
待他们走远,隐在左近的东厂档头和番役才现身出来,飞奔到近前,躬身道:“属下等来迟,督主大人恕罪。”
徐少卿再也支撑不住,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软倒在地,唇颌间一片殷红……
“督主!”
东厂众人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扶住他,其中一名档头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墨青色的小瓷瓶,倒了枚丸药,喂入他口中。
丸药落腹后,徐少卿轻轻摇手,示意不要出声打扰,闭目调息了好半晌,又吐了两次血,眉宇间的青黑之气才渐渐转淡。
众人见他重又睁开眼,这才凑上前来,却不敢言语。
“你等在哪里遇上晋王?”他喘息着,有些吃力的问。
先前那进药的档头道:“回督主,属下等奉命护送车驾先行,却仍是不放心,只恐猃戎人去而复来,便让龙骧卫洪盛那厮护着銮驾继续前往秣城,咱们自己兄弟便沿路寻回来接应,半路上便见旌旗招展,一队人马由东北而来,竟是晋王的护卫司队伍。我等不便避开,又心念督主大人安危,便引他们前来了,擅专之处,还请督主大人责罚。”
徐少卿接过旁边人捧上的水囊,连漱了几口,吐出那满嘴的血腥,又用帕子拭了唇角颌下,不觉清爽了些,面上也恢复了原本的沉冷,于是扬手轻轻一抬:“若非你们带人来救,此刻公主殿下与本督早已无幸了,当记大功一件,怎会有罪?”
这本是句好话,但却说得语调平平,听着疏无几分嘉许之意。
东厂众人暗地里面面相觑,顿感如芒在背,一个个都把头垂得更低了。
只听他话锋一转,又道:“这里虽是西北,却并非边镇,此处山谷又如此荒僻,竟会两度遭遇猃戎人,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这话一出口,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为首的档头赶忙应道:“属下明白,即刻着人去查。”
“慢着,晋王殿下原来已经返回西北封地,沿途为何没人报上来?下面又出了什么岔子,也好好摸一摸底,若不然咱们这一路还不知有多少事被蒙在鼓里。”
“是!”
……
入夜,秣城。
晚风骤起,云遮了月,映着内院晦暗。
檐下一溜儿风灯摇曳,红彤彤的光散晕着,却似是些摆设,压根儿照不清几步。
一袭青蓝道袍的身影由当先挑灯的内侍引着,疾步穿过回廊,来到东厢偏殿门前。
两名宫人见状,急忙上前蹲身见礼。
“公主现下如何?可醒了么?”
“回殿下,公主殿下用药后安睡了半日,方才初更时才醒来,奴婢们正把些汤水,四味补血粥服侍。”
高昶“嗯”了一声,抬手推门而入,径直来到内中寝殿,便见那纤弱的身影斜靠在绣榻的软囊上,头缠抹额,换了一身鹅黄色的中衣,俏丽的小脸依旧苍白,却还带着几分讷然,目光散乱,不知在望哪里,只当近旁宫人舀了粥水喂过去时,才稍稍张口吃下,却也不见如何咀嚼。
他不禁眉间皱起,轻叹了一声,近前柔声问道:“皇妹觉得怎样,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高暧怔了一下,似是这时才回神瞧见他,脱口叫了声“三哥”,便欲撑起身子行礼。
“皇妹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
他连忙阻住,随即清清嗓子道:“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名服侍的宫人赶忙应了声,行礼退出殿外。
待她们出门之后,高昶脸上立时便现出欢容,拉了张椅子过来,在绣榻边坐了,微笑着叹道:“唉,总算是醒了,白日在山谷中刚见时,可真真吓死三哥了,现下伤口可还疼么?”
高暧见他满面关切,立时便想起千钧一发之际,遥遥望见的那玉冠金甲,骑跨白马的身影,不由得心生暖意。
又觉肩背伤处只是有些麻胀,却不再疼痛,自己也宽心了些,便轻轻颔首道:“多谢三哥救命之恩,我已好得多了。”
高昶只觉她这话颇有些疏离,没多少亲近之意,眉间又是一皱,但仍笑道:“这叫什么傻话,三哥救你乃是天经地义,难道还想着叫胭萝感恩戴德么?”
她脸上微微一窘:“是我失言,请三哥恕罪。”
这反应仍嫌有些淡然。
高昶心中暗自不乐,却又想她定是伤重无力,再加上受了惊吓,才这般迟迟的。
如此一想,便觉释然了。
瞥眼瞧着案上那深绛色的四味补血粥仍是平平的一碗,倒像几乎未动,便伸手端了起来。
“胭萝,你那伤口挺深的,流了不少血,如今正该好好补一补,就算没胃口,好歹也要吃一些。来,三哥喂你。”
高暧闻言一愣,心念神驰,竟不由得想起那晚在北五所的寝殿,徐少卿也曾这样端着碗,亲手给自己喂着汤水。
那时节,她仍是矜持自守,只与他稍稍凑近,便觉面红耳赤,心乱不已,现下想来不免有些好笑,又有些甜蜜。
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时无刻不再想他,就在刚才还在询问宫人他如今身在何处,只可惜那些人竟都懵然不知,害她竟无端的揪心起来。
高昶哪知她心中所想,只顾从碗里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吹了几下,又凑近试了试温,这才朝她递过去。
高暧却仍在出神,全没留心,待那汤匙挨到唇边,才反应过来,竟似被吓到了,缩身一躲,却不料蹭了一下。
那汤匙登时歪斜,粥水洒在了鹅黄的衣襟上。
她“啊”的轻呼着,不由呆住了。
高昶却也吃了一惊,还道是自己失了手,赶忙搁下碗勺道:“哎呀,瞧三哥这笨手笨脚的,可烫到你了么?”
说着,便掏出巾帕要帮她擦拭。
才刚伸到半截,却意识到那粥水淋淋漓漓,正洒在她胸前,这要擦拭甚是不妥,那手便停住了,顿在那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高暧却也是尴尬万分,抬眼看了看他,便接过帕子,垂首一边擦着,一边解说:“不是烫,是我自己没留神,倒叫三哥见笑了。”
顿了顿,便又道:“多谢三哥关怀,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需喂的,且放着吧,由我自己来吃。”言罢,低头继续擦拭。
那中衣料子甚是纤薄,粥水早已将前襟处濡湿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将玲珑起伏的肌肤贴印了出来。
高昶看在眼中,不觉脸上一热,连耳根都撩得红了起来,当即应了声“好”,把眼别过去,却也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踱到不远处的博古架旁,假作去瞧松柏景簇的盆栽,却又忍不住拿眼角偷偷觑她动静。
高暧擦来擦去,只觉胸前那一片愈发显得凌乱,粘湿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可这时宫人们都出去了,想换套衣衫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叹了口气,将那碗粥端起来,慢慢地吃着,竟有些不知其味。
两人就这般静默了好半晌,却不交一语。
高暧终于有些忍不住了,重又将碗勺搁下,抬头叫了声:“三哥。”
高昶愕然回头,随即心中一喜,温声问:“何事?”
“也没什么,我是想问……徐厂臣人在哪里?”
提起他,心头便突的一跳,没来由的慌乱起来。
高昶听她竟问起徐少卿,先就不豫,又见她红晕上脸,面色便沉了下来。
“胭萝问他做什么?”
高暧垂着头,没瞧见他神色,却也知不能太着形迹,当下勉力掩饰着心中的羞喜,抿唇道:“徐厂臣此番护我北上,途中便已受过伤,今日在那谷中又差点丢了性命。当时我见三哥径奔谷中而来,便昏过去了,也不知他后来怎么样,是不是也在这里养伤……”
高昶怫然干咳了一声,清着嗓子道:“我倒是邀他同来府中养伤,只可惜此人脾气倔得紧,不领你三哥的情,已和东厂的人径自去了。”
“自去了?去了哪里?”
高暧心中一惊,这话脱口而出,抬起头来却见高昶面色沉冷,先前的温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胭萝,三哥倒是不知,你与那阉竖有何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