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马车晃呀晃,晃得我都头昏了。

真想跑到外面和那些人一起骑马,可以在御风而行的同时,领略沿途的初秋景色。

上一次坐马车已是两年前了。那个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怀着满腹的愁绪,和颜箴一起踏上这漫漫长途,可谓一对伤心人,共踏天涯路。

这一次,青山依旧,心境不同。

那天回到阿三小屋,颜箴已经将工匠们遣走了。

既然知道那个伤者的来历,这里便住不成了,不然难免会有人前来滋事。因为李千山的一时多事,带了人上山,连累了阿三丢了住处,一起搬到离神医谷不远的地方。没办法,等我们走了,总得有个人照顾他啊。

有了颜箴的妙手回春,那个人慢慢地清醒过来,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重新接上的骨还需几个月的时间卧床调养。

不知道颜箴对棣说了些什么,反正等我回来后,他不再向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挨着我,有些时候我看到他偷偷看我。

我的心里难受,强忍着不露出来。

等了阿三的新家安置好了,我们回到神医谷。

那天夜里,颜箴李千山以为我们睡着了,偷偷溜了出去,屋里只剩了我们俩。

棣悄悄跑到我床边,向往常一样搂了我,小声地说:“槐,你怎么不理我?”

我装睡,不理他。

他趴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不用装,我知道你没睡着。”

我忍着,还是不作声。

棣也不吭声,只是安静地躺在我身边。

过了一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那天为什么推我了,颜大哥什么都对我说了。原来咱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的呼吸一停,心里一阵刺疼,难过羞惭后悔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早就知道这样不对,一直痛苦,从他口中说出来,这种痛更加重了百倍千倍。

“颜大哥说咱们这样是乱论,说乱论比男的和男的好还要严重得多,世上人万万不能接受,连咱们的爹和娘都不能接受,是这样吗?”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开始往下流,不一会,枕头已经湿了一片。我使劲忍着不让自己有半点哭意表露出来,鼻子堵塞了,就悄悄张开口呼吸。

“我也知道为什么那次咱们过生日,娘看到我和你玩亲亲会那么生气了。原来,咱们这样做就叫乱论。幸亏那天是娘看到的,如果是爹爹看到了,不知道会不会打死咱们俩呢。”

他小声地笑起来,然后手缠了上来,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的手扔开。

“我就知道你没睡,哼!你还想骗我。”他又缠上来,我不出声地挣扎,再也不能让他对我这样,我不想被人骂禽兽不如。

争打一会,出了一身的燥汗,棣死死地压住我的两个腕子呼呼喘气,说:“你打我干什么?!”

我咬着牙说:“你明明知道这样已经不对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我已经忍了两年了,本来已经忘了这些,你偏偏又来做什么?看到我这个样子,你觉得好玩吗?你想让世人唾骂我,想让爹娘蒙羞吗?想让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乱论吗?”

我压低了声音,努力控制了,还是带出了哭腔。

“你哭了。”棣的脸凑了过来,又想来亲我脸上泪水,我的脸一偏,避了开去,泪水涔涔而下。

“松开我的手,不准你压着我!”我抽噎地说。

“不,我一松开,你又该点我穴道了,然后你就又逃得远远的。原来你两年前就知道了,你都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娘这么做是为了拆开咱俩,如果我知道,我早就把你捉回来了。颜大哥什么都对我说了,你真坏,明明这么喜欢我都不知道我,还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害得你受了这么多苦,如果我知道,早就跑过来了。”

我把脸扭回来,借着窗外暗淡月色看他。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

“你总是这样,心里有什么事都闷着,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啊?一有事一不乐意就把我推开,就不理我,什么也不说,这样叫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要什么啊?如果这次颜大哥不说出来,我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哼!告诉你哦,以后喜欢我就说出来,要向我学习哦。还有,我说我喜欢你你要相信,别心里乱猜乱想的。”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这到底什么意思?是我听到的那种意思吗?

“还有啊,我喜欢你,就是那种喜欢,我只想亲你一个人,只想抱你一个人,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那些亲热的举动我只和你一人做过,还有啊,你以后不准再哭了,你一哭我就难受,颜大哥说你的身体不能这么哭的。如果以后我做错什么事,你骂我打我都好,说出来让我改,不能再一个人哭了。又不是小姑娘,以后不准动不动就哭。”

“嗯,我要和你好,就像颜大哥和李大哥那样,我说的是真的,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反正我赖也得赖上你。”

我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挣扎着说:“不,不行,这样败坏,伦常,败坏门风我不要这样,爹爹和娘会伤心会痛心会被人耻笑不能这样做一定不能这样做我不要这样——”

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捂住了我渐渐失控的声音。

“知道吗?颜大哥在对我说完那些话后,我问他,为什么会和李大哥在一起,这样不是也不对吗?他对我说,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想法和目光,人是为自己活的,不是为别人活的。如果天天看别人的眼色听别人的安排,那可有多累’。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了让别人开心咱们受苦呢?

我不会这么笨呢。”

“颜大哥和李大哥也没做什么害人的事,别人得他们的好处多,如果不是李大哥,这个国家没准现在还和别的国家打仗呢,哪还会有万国来朝啊。

还有颜大哥,虽然架子大了点,可不一样治好你的眼睛了吗?对待那个教书先生也是一样,他不一样尽心尽力地救他了吗,这样人的哪能是那个工匠家里说的禽兽不如呢?所以啊,我觉得咱们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如果你真怕别人知道,大不了咱们瞒着别人就行了。颜大哥和李大哥就是瞒着别人的,嘻嘻,只是没有瞒过咱们。”

我的手已经被松开一只,却没有去点他穴道,只是仔细听他说的话。只要瞒过别人就行了吗?

能瞒过旁人吗?真的不用介意别人怎么看吗?这句话在心里翻腾起伏,反抗的力气不知不觉消失了,等我心思再次回来的时候,棣已经吻干我脸上的泪痕。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得太简单了,这怎么能瞒住人呢?不是被娘看到了吗?不是被颜箴李千山猜到了吗?就连那个工匠也似乎看出点什么,只不过被我们是亲兄弟的事打消了疑虑。天下哪有能长久瞒住人的事情呢。

除非隐居起来,从此不再见人。

我脑中刚浮现这个念头,就听棣说:“如果你害怕被别人发现,大不了以后咱们躲起来。”

眼中还噙着泪,可是心里却觉得安慰,他能这么说,看来是真是想过这件事。

我完全放松了,反手将他轻轻地抱住,在他脸上亲了亲。

“那次娘把咱俩分开关起来,到我屋里骂我,我那时不知道,就和她吵,吵来吵去娘吵不赢我,然后就走了。等晚上再见我的时候就说颜大哥要带你来这里治眼睛。我当时气坏了,又和娘吵,要和你一起来,娘不许,我就不吃饭,饿了两天,都快把我饿死了,看着食物和水就在眼前摆着却忍着不吃的滋味可真难受。娘后来就说颜大哥为你治眼时一定不能有人打挠,万一失了手你一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了,还说只要我不跟着,什么事都答应我。我本来还不肯,然后就想到你和蓝伯伯女儿的亲事,就说不让我跟着也可以,只一个条件,不准你和蓝伯伯的女儿成亲。娘先是不肯,后来就答应了。你说娘当时会不会是在骗我啊?”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走的时候棣不吵不闹是相信了娘的话,相信娘不让我和蓝小姐成亲。傻瓜,娘怎么会这真的答应呢?她分开咱们俩人就是为了找别的东西来分了咱们的心,我现在晓得你信里为什么娘会让你看那些女儿家的画像了,她是想让你喜欢上哪一位女子,然后好为你娶亲。

“不会的,娘肯定是在骗你,就算她答应了,爹爹也不会答应的。这件事咱们别想了,等到以后再想好了。”终于知道当日我离家棣没有闹的原因,心里盘桓两年多的疑虑终于烟消云散。

“我不管,如果到时候娘非逼着你成亲的话,我就对她说,当时脱蓝小姐衣服的人是我,哼,她还尿到我身上,呸呸呸,想起来就恶心。槐你千万不能娶她哦,你要是敢娶她,我,我我就和你抢。”

“好啦,你别再说了,我都困死了,你还有完没完。”

“呜,你又凶我…”

心底的快乐传到脸上,我的嘴角慢慢地上扬。

掀起车帘,我能看到蓝天上和煦的秋阳,看到秋日特有的大团大团的雪白的云,看到青山在天际画出淡淡的轮廓,看到田间陌上劳作的农夫和溪边路畔悠闲放牧的牧童。

远处是清越悠扬的短笛声中夹杂着牛羊的哞咩声,近处是得得的马蹄声中夹带着马打着响鼻的声音。

还有低沉的笑语。

对了,还有他俩。

一转眼,棣和李千山在神医谷已经两个多月了,再加上来的时间,快三个月了。

李千山请了三个月的假,不能再在神医谷呆了。

我自然是要和棣一起回家的,可是颜箴却不肯一起走。

为了劝颜箴和我们一起回京城,我和棣缠着他,连睡觉都趴在他耳朵旁边咕咕呶呶。

李千山不缠,他只是坐在那,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瞅。

我偷偷问颜箴,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

颜箴站在断崖边想着什么。

山间云雾缭绕,不时露出凝绿滴翠的丛林。

我躲在他身后,不敢太靠前,我还是有些害怕这高度,不过眼前的景色真是很迷人,着迷地看了一会才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我问得急了,他转过头看看我,嘴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拉着我坐在一块石头上。

慢慢地,他告诉我他和李千山的故事。

我坐在不时飘来飘去的云雾中,听着他与李千山十几年的纠缠。

就像一部传记小说,听起来让人觉得那么遥远。

我看着身边这个比我大近十四岁的男人,初遇时的有厌恶,随军后初次接触时的怜惜到后来的好感,并肩浴血,一路的保护,最后在毒杀了皇帝赐给那个人的得宠的美女后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被狂怒殴打几乎致死。伤愈后黯然回到神医谷,然后又因为那人的遇刺重新回到他身边。纠缠了近十年,终于让那个人心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让那个只爱女人的骄傲张扬男人肯接受另一个男人,直到那个人要娶王妃,心如死灰地回到神医谷。

“我不是不想和他在一起,那个人…只听他哥哥的,只是为…他哥哥而活着…他都不知道,他哥哥其实一直都。

…”

那个看上去一直都很强的男人把头埋在我肩上,深深地叹息:“你和你弟弟跟他一起走吧,只求你一件事,经常写信让那些鸽子带回来…

。没有他的消息,这种日子太难熬了…”

“不,方槐,不准你给他写信,如果他不肯跟我走,就不准他知道我的任何消息!”李千山怨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也没听到??

颜箴猛地抬着,和我一起回头望向那个清逸俊美的男人。

李千山眼中冒火,怒气冲冲,继续说:“我回去后要和我所有的女人都亲热,有她们爱我就够了,还有我的王妃,我还要继续问我的皇兄要女人,继续当那个让御臣弹劾的好色的王爷。我还要留连花丛,逛遍天下所有青楼,让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爱我离不开我。这还远远不够,还有很多国家我没有去过,我要这些国家的公主全嫁给我,如果哪个敢不嫁,我就率兵灭的她的国家,杀光她的子民…”

颜箴的脸色先是苍白然后又铁青,手指深深地陷入我的皮肤里,痛得我拳打脚踢,死命地想挣开他的铁钳。

“我还要让天下所有子民不敢再谈论我,有胆违背者,我诛他九族。总之,我不会我的任何消息传到你的耳中,你就在这荒山野岭里终老吧,我将和我的子嗣妻妾共享天伦!”李千山神情激动,声音都哑了。

颜箴的牙齿咯咯作响,过了片刻,突然笑起来,松开紧掐住我的手,轻松地说:“这样也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小槐,你一会把张婶叫过来,就说那次对我说的事我已经考虑好了。”

“什么事?”我红着眼睛,一边跳脚一边使劲揉着肩膀,疼死我了。

“没什么事,你快去吧。”颜箴的脸色变得真快,这一会的功夫已经云淡风清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我雪雪呼疼,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问:“是不是张婶给你做媒那件事?”

空气突然像结了霜,某人身上嗖嗖传来的冰冷让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

“方槐,你给我站着,什么做媒?做什么媒?告诉我。”那个周身散发着寒气的人面无表情地说。

“那个,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你问他吧。”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怎么回事?明明这人没怎么样?怎么给我的感觉突然就变成了魔鬼?

我正想跑,身子刚刚一动,就发现双脚已经离开地面,同时发现背心被人一把揪住。

“啊——,是张婶想想给颜大哥介绍绍绍山下小小小红姐姐当当当妻子啦放我下来——”

刚才只是结霜,现在我就像在冰窖里呆着,老天啊,为什么是我夹在他俩中间啊?呜呜,李千山的手也像钳子,怎么老是我受罪啊?

“扑嗵”,我落到地上,四肢着地。

抬起头,用眼刀去砍那个混蛋王爷,却惊讶地发现,那个王爷保持刚才抓我的动作,死死盯着颜箴,眼睛里慢慢凝出泪光,整个人动也不动。

一颗泪,两颗泪,三颗泪,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掉在他的衣服上,华贵的丝绸不沾水,顺着衣服再滚落在青石上,摔得粉碎。

怔怔呆住的同时,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李千山的情景,衣着华丽,举止轻佻地用扇子挑我的下巴,嘴角带着戏弄,一脸可恶的似笑非笑。再后来,对于任棣的讥讽挖苦发脾气骂人也不动怒,只是笑嘻嘻地跟着。似乎从认识他开始,除了听到对颜箴发过几次脾气,对于我们他总是在笑。

其实也没见他对颜箴发过几次脾气,后来他和颜箴真的是很好。

我还因为棣缠着他吃醋生气昏倒,还因为他惹颜箴伤心怨恨过他,总之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没什么好印象。

可是看到他的眼泪一颗颗摔碎在地上,为什么我的心里也突然疼了起来?这个人应该是不会哭的啊。从颜箴刚才讲的故事里李千山是那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威加四海极度骄傲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怎么也会哭呢?

我用手去接滴滴洒落的眼泪,小小的,圆圆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咸的,有点苦涩,这种人心里也有苦呢。

旁边有个阴影压了过来,是颜箴。

颜箴脸上强装的冷静不见了,颤抖的手轻轻拭去李千山的泪,嘴里轻轻地说:“你不是要和你的子嗣妻妾享天伦吗?还要天下所有女子都爱你,为什么还要哭呢?你不是最冷酷最心狠的人吗?应该哭的人是我啊,怎么却成了你哭呢?”

我看到颜箴俯身过去,将那个男人越流越多的泪水一颗颗吻去。

“为什么你能左娶一个,右娶一个,生了儿子,为什么我就不能呢?为什么就让我一个人生活在这荒山野岭孤苦一生?既然不能完全拥有你,那我宁愿放弃,喜欢我的女人也不少,无论是歌舞妓还是小家碧玉,还有那些名门闺秀,她们喜欢我想嫁给我的人也不少啊,你不能这么霸道地不要我的爱,也不让别人爱我啊…”

喃喃的话语刀子般慢慢地从颜箴嘴里吐出,李千山的眼泪流得更多,双手握着拳头,一直稳健如山的身体微微地发颤。

“我…我就是不让别人爱你,谁敢嫁你我就杀她全家,诛她九族,她们连想也不准想你,谁要是敢想你,我,我就…”

“你不能这么不讲理…”

“我是堂堂泰王神威将军,谁敢和我讲理?!如果你想和我讲理,当初就不该招惹我,是你缠了我十几年缠得我喜…喜欢了你现在你又想和我讲理?你才是那个最冷酷无情的人,一走就是两年,我若不来,你这辈子真的就不再见我。你你他娘的真是个混帐东西,也只有我这个笨蛋才会再来见你!方槐,咱们走,你爱娶谁便娶谁,老子若再他娘的说一句就不是人!”

那双铁钳再一次钳住了我的手,比颜箴钳得还使劲。

我疼得一指点过去,再不点他穴道,我的手非得断了不可。

颜箴一把拂开我的手,手再一动,分开李千山的手,我终于逃开,呜呜,说什么也不能在这两人身边,再呆下去,我小命非得玩完不可。

捧着手几步从他们身边跑开,心里还是好奇,小心翼翼地回头看,颜箴已经将李千山搂在怀中,微微低了头亲他。

这两个人都是修长挺拔宽肩细腰的身材,颜箴比李千山稍稍高出那么一点,山风吹拂下,他俩的衣带飘举若飞,一团雾飘过来,他们在雾中若隐若现,那一刻宛若神仙。

他们俩看上去真的是很般配啊。

最终,颜箴还是和我们一起来了。

李千山的气还没消,头几天对颜箴爱理不理,可是没人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神情就消失了,换上了喜悦,眼睛也熠熠闪亮。

嘻嘻,他以为没有人看到,没想到我和棣偷偷躲在一边全看到了。

不知颜箴怎么哄得他,他俩又和好了,并肩而骑时而喁喁细谈时而放声大笑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谐,赏心悦目。

---

来点票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