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关老爷子因要还那人恩情,迫不得以才半路拦截。与师傅斗了平手之后,便起誓井水不犯河水,而今为何又派遣他唯一的孙子下山行刺越儿,这于理不合。”二蛋果然被我带入正题上,似乎已然忘要质问我,我心下十分得意,在旁不在出言打扰,以免再次惹火上身。
“小安有所不知,那日关老爷子与老夫比武,曾受了老夫一掌,当时他强强忍下,你我不知,只道是平手。却不知那时关老爷子在比武前便已不慎冲了筋脉,后又受了我那一掌,待上山后便内伤发作不治而亡。而当家之位也被虎头帮里的一个长老承去,从此暗中听任朝廷调派。自那后,关剑侠便如喽啰一般遭人唾弃,此事做得绝密,对外犹称关老爷子闭关练功,江湖中无人知晓。月前,关剑侠终于不堪凌辱逃出虎头山,流落在京城,只盼能碰着我,以报他爷爷的一掌之仇。”
“前些日子,龙姑娘那里药材短缺,我便入城添购,却被那小子认了出来,紧身跟随。我以为已经将他甩开,不想那小子倒也聪明,留心过往的人马车辆,竟也寻到了此处。却不想他自知修为底下,便转移了报复的目标,竟让他寻上了越儿。”赵科说道,颇有些愧疚的看着我,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张嘴笑得无害,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想不到关老爷子一生光明磊落,到头来却不得善终,独留他的孙子在世孤苦。”二蛋、半是伤神半是哀叹,忽又神光一闪,望着赵科的双眸闪闪发亮,“师傅,小安作主送你个干儿子如何?”
“小安,你这打得什么主意?”赵科看着二蛋这般闪亮的眼神,周身愣是抖了一抖。
“关老爷子的死跟师傅自是脱不了干系,他的后人找你寻仇也是情有可原。熟料他偏偏自作聪明寻了个软柿子来捏,险些出了大错。这前后算起来,师傅的错可比他大的去了。”二蛋神色飞扬,直接无视被他称作“软柿子”的我的不满,侃侃数落赵科的不是,“是以,小安觉得,师傅应该将功补过,收了关剑侠做干儿子。他颇有些灵智,若再经师傅细心调教,将来必能出人头地。如此,总算是对得起关老爷子当年放你我过了那并州平艮的虎头山了。”
“哈哈,小安,绕了半天,却是要感恩关老爷子当行的善行。也罢也罢,只当老夫再积些善德,尚且接了这等苦差事。只是那愣青头,未必会领了这等苦心。”赵科捋着胡子,垂首冥想,自觉十分犯难。
“这个小安已经替师傅想好了,你只需对他讲:助他夺回虎头山便可。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哪个要紧的!”二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一现即逝。
赵科垂首听完,恍然领悟二蛋的用意,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道:“小安的意思是……”
“正是!”二人对眼相视,为达成共识而眯眼巧笑,笑得极是欢快。
可怜我与小沐在旁听得一脸茫然,恹恹无味。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忽然门外由远至近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喊声,紧接着便是一串长长密密极为凌乱的脚步声。
听得出来人的焦急,围坐的四人相互看了看,某些不安的情绪在各自心中滋生。
很快,来人已奔至房门前,因奔得太急,急转弯时没有控制调动好左右脚的支配工作,以至于两只脚打起了架,结果连滚带爬的堪堪摔至二蛋坐前。
二蛋剑眉蹙了蹙,道:“何事如此惊慌!”口气冷凛,可见来人的莽撞他是万分的不见待。
来人自知鲁莽,才抬了头,即被二蛋颤然的眼色瞧得周身一个哆嗦,忙纠正了摔姿,四肢伏地,连带着说话声音也有些怯声怯气:“少爷容禀,龙姑娘叫少爷赶紧去一躺!”
“可知是为何事?”二蛋一听是龙姑娘有请,不免有些急迫,伸手抓起来人的衣领道。来人越发的胆怯,唯喏道:“奴才,奴才不知,龙姑娘只这样派人吩咐了,奴才也是依言传话,只是再三嘱咐让少爷快些过去。”
二蛋听完,脸色瞬间大变,眼底有少许的慌乱,忙松开来人起身提腿急急往外走去。赵科二话不说,也是铁青了脸色急步追了上去。
观二人的神色,我心中暗自揣测:莫不是靖王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才往这方便想上一想,心不禁一阵恐慌。用力甩甩头,将这个不详的念头抛之脑后,起身拉起小沐的手往书房跑去。我只所以拉着小沐,是想着小沐好歹也是神医的关门弟子,或许能有些帮助也说不定。
很快,我们便追上了二蛋,只随着二蛋的快步紧跟其后。官道的尽头,石门大开,原本守在石门两侧的门卫已不见踪影,想来是被龙姑娘退去了。待进入密室,龙姑娘已在石门处焦急地来回踱步。已不见昨日的清冷之态,也不见清辰的温情之色,凤眼红肿,紧抿双唇,旦觉落寞之极。见我们赶来,忙将迎了进去。
才一跨入西间厢房,便被屋里刺鼻的气味差点困住了呼吸,忙又退出屋外,待感觉呼吸道畅通了些,才重新进到房间。这次不像前次那般急切,小心的,细细的呼吸着,逐渐地适应后,才辨出空气着不但有股沉重的血腥味,还充斥着一丝尸腐之气。
二蛋与赵科被那龙姑娘拦在石榻前的一丈处,我这里瞧去只瞧见他们僵直的脊背,看不清两人是如何痛绝的表情。
石榻上,靖王依然以挺直的身姿仰面平躺在上面。乌黑的眼圈里,一双蒙了层血雾的眼睛微睁着,血雾似已冻结,凝固在双眼中,直将眼珠子也改变了本来的颜色。咧着的嘴角微微上扬,暗红的血汇成一条细流自咧开的嘴角一路往下,淌过耳根顺着玉枕染在石榻上。那浅淡的笑容中,好似包罗了万象,解脱,宽慰,亦满足,亦幸福。
视线下移,我险些惊叫出声,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圆如铜铃。只见靖王身上的薄毯已被掀开,上身逼,而那皮包骨头的左胸心脉处,一个被啃出食指大小的血洞,血洞中一只独眼怪异,拇指大小的红色虫子时不时探出半个身子。在它的周围蠕动着几条通身赤黄细长的虫子,正翘首与血洞中的怪虫对视着。我似觉有些眼花,因为在那独目怪虫独目中竟读到了一种逼裸的敌意和警告,而那些赤黄的虫子也横眉竖眼的当仁不让的与之僵持着,不让它有所造次。
我只觉头皮阵阵麻栗,左胸因气闷而有些疼痛,又似觉得那里麻麻发痒,不觉得将颤抖地厉害的手摸至左胸,紧紧抓起衣襟,拧在手心里,十分的用力。
小沐许是第一次见这样诡异的情景,与我感同身受。依偎在我身后,颤颤巍巍地抓起我另一只垂下的胳臂。她抓得也是那样的紧,紧到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狂乱的跳动,故此,我之前对小沐医术上的期盼也如同手里抓着的稻米,与我一同下沉,沉至谷底。
我不敢再看石榻上的景象,将视线移到二蛋身上。他只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底着头,垂于两侧的双掌紧握成拳,手背青筋突兀,微微颤栗。
二蛋这样的背影我是从未见过的,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一丝丝莫名的惊慌,正要起步上前,却闻龙姑娘死寂的声音沉沉道:“王爷趁我不备时,咬舌自尽的!”她看着二蛋,眼中难掩哀伤之气,才说了这句,便不禁顿住,泫然落泪。
一时间厢房内,除了龙姑娘低声啜泣的声响,便是哀沉的呼吸声,气氛很是悲伤。半晌过后,龙姑娘才渐渐止住啜泣,眼睑刻意上翻望着房梁,以求阻止潸潸而下的眼泪。
如此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龙姑娘方算是收拾好心境,道:“王爷体内的器官已被死盅虫啃坏了大半。王爷自尽后,血液冷却凝固,是以死盅虫咬破心脉,寻找下一个寄体。‘赤障’身上的毒,暂且可以克制,只是它很快便会适应了‘赤障’的毒性,届时就没有什么可以制得了它。”
龙姑娘话音一落,房中又回归沉寂。二蛋仍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与仇恨中,听了龙姑娘的话只将双拳抖了抖,不做其他反应。又过了半晌,二蛋才戚戚然道:“这死盅虫折磨得父王凄苦无比,必是要灭了它,龙姑娘请示下,我一定照办!”
“死盅乃万盅之首,我寻了几年的功夫才知道‘赤障’可以暂克,一直未敢使用,怕是连这最后的保障都没有了。是以在死盅虫吞噬‘赤障’之前,连同靖王的尸身划阵焚烧了去,不然,待王爷体内的虫卵孵化必是后患无穷!”龙姑娘面向石榻,似在心里作了一翻挣扎,才清冷了声音绝然道。
“一切依龙姑娘所言!”二蛋混身一震,既而双膝一软,曲跪在地,声音哽塞。
“孩儿不孝,任父王受了这般的苦!”二蛋双手支地,弯身垂头结实的撞在冰冷的石地板上,那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犹如一记钉锤直接捶在我胸口上,教我一起承受二蛋的悲痛。
我蹒跚奔至二蛋身侧跪下,石地板坚硬无比,就那一记撞击,二蛋的额间便已微裂,湛出些血丝。那刺目的红色映得我越发的心痛,颤唇微启,吐出我不曾在人前喊出的,对他一贯的称呼:“二蛋!”
“孩儿不孝,任父王的尸骨无存!”二蛋对我的轻呼置若罔闻,无神的双目一直软绵无力的锁在石榻上那具诡异的尸身。
于磕头与抬头间,血丝连接着二蛋额间的裂口与地面的一小瘫血,随着二蛋动作幅度的拉大而拉得细长,再在瞬间断开。血流顺着二蛋的鼻梁滑下,再滴入地面与那小瘫的血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