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野鸡

我一口气跑到西城区,天已经亮了。

眼前是一条大河,水自西向东流着,南北横跨一座水泥桥,车水马龙,很是热闹。行人看我穿着红衣绿裤,下面却光着脚丫子,都诧异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这样暴露在街头闹市是很危险的,便心情紧张的顺着河堤到桥下,桥下有几个水泥墩子,靠堤岸的水泥墩下,没有多少水,有几块大青石头,像张天然的床。我心里暗喜:这儿隐蔽安全,是我最好的避难场所了。

我坐在石头上,靠着桥墩。桥上的人喊马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

昨夜我一宿没有睡觉,心情一直非常紧张,劳累极了。找到了这个水宫石床,我的心骤然松弛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任从桥上擂鼓筛锣,再也听不到了。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黄昏。

靠在桥墩上,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我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别的一无所有。要在过去,早像当童养媳那样,逃之夭夭了。可是,凤仙姐的嘱咐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要为姐姐们申冤、报仇,不能离开这里。回家去吧,我已经破了身子,成了臭不可闻的娼妓,是决不能再见父母兄弟的。找条别的出路,简直难上加难。我只怪自己逃跑时慌促,没有带点金银首饰出来以备一时急用。我们当妓女的,没有一点混饭吃的手艺,再说,在这天光人杂的成都市,白天我也不能露面哪!

这工夫,我那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我第一次为生存问题犯了难,反倒羡慕起自己童年的生活。过去,当乞丐也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啊!

夕阳斜照在水面上,一对水鸭在霞光的映照下顺水畅游,不时快活地#39;呱呱#39;对叫。我心里一动,#39;打野鸡#39;这个名词在脑子里打了个亮闪。

听嫖客们讲,国民党驻扎的成都市区可复杂啦,破落的住户有许多#39;暗门子#39;(暗娼),一到傍晚,专门有人替这些暗门子拉客。还有一种#39;野鸡#39;,就是漂泊不定满天飞的妓女,一到晚上,她们就在大街、旅馆出没,和旅客勾搭上手,睡上一宿,挣个小钱度日,旅客出门找游娼被称做#39;打野鸡#39;。我一无所有,一技无成,只有先靠这养身度日了。

天色黑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我在河里洗了把脸,走出河堤。

我沿着大街、车站、旅馆转悠,像个鬼魂一样,在黑影里躲躲闪闪,生怕碰上熟人。看准是个单身的陌生人,就上去搭讪。这晚总算幸运,找到两个客人,开了两次#39;旅馆#39;,挣了两块钱。

第二天,我用这两块钱买了双鞋,买了点吃的,又躲在桥墩下。

我昼伏夜出,挣到几块钱,便住在一家隐蔽、破旧的旅馆里,白天省吃俭用,晚上四处打野鸡。

过了半个来月,我数数自己积攒的钱,竟有十六块多了,我珍惜地把它缝在贴身的衣襟里。

我是个文盲,怎样给凤仙、仙鹤姐写诉状报仇申冤啊?后来,我设法找到一位专替人写状子的老先生,问他写张状子要多少钱,回答是#39;十块!#39;

我吓了一跳,又问请律师要多少钱,回答#39;一百。#39;

我惊得伸出舌头。真是#39;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39;呀!我不懂法律,又没钱请律师,状子也只好暂时不写。我暗下决心,勒紧腰带,继续攒钱,准备上告!

天真幼稚的我,哪里会想到在这兵荒马乱、群魔乱舞的世道里,一个小女子,会寻到什么真理,求到什么自由,等待她的,只能是更残酷的命运!

一天晚上,我正在街上的黑影里游逛,只见路灯下走来七、八个国民党兵。我知道这伙#39;丘八#39;不好惹,转身要跑。可是,已经晚了,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射过来,他们大声吆喝:#39;站住,再跑就开枪啦!#39;

几个国民党兵跑到我跟前,领头的那人冲我#39;嘿嘿#39;一笑,露出满嘴大金牙。我眼前顿时闪现出那副踹门子的凶相,那副抡起皮带打人的蛮横,那副用厚纸混充票子的奸笑……

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遇见他!

#39;大金牙#39;也认出了我,他#39;嘿嘿#39;浪笑着说:#39;小婊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到哪里去?#39;

我为了尽快逃走,第一次编起瞎话:

#39;我妈妈病了,让我去请医生!#39;

大金牙仍旧#39;嘿嘿#39;笑着说:#39;你甭骗我,前几天我到那里去来,你妈没病,王妈倒是被你揍病了。苏老鸨正托人到处找你,抓住你赏五百块大洋!#39;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时,那几个黄狗子一齐起哄,说:#39;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听话,我们就把你押到妓院去领赏。你要是听我们的,嘿,我们胡大哥才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你就嫁给他吧!#39;

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迅速地作出选择:送回妓院,只有死路一条,我是决不能再进那个火坑的。嫁给大金牙,实在不如我的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狼是虎,也只得认了,只要他能帮我申冤报仇,黄连、苦胆我也能咽下去。

想到这,我对大金牙说:#39;我答应嫁给你。可是,我还有两条人命的血债,嫁了你,你得帮我打官司。#39;

大金牙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他拉住我的手说:#39;我姐姐家就住在附近,走,咱们家去吧!#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