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土炕,深秋时候,又冷又硬。为着董洁感冒且体虚怕冷,村里人自发送来许多劈好的木柴,灶下升火,烧成暖烘烘的热炕头。只是,这热炕头也不是十分舒服,热得快,人躺上去,前半夜烫得跟煎饼似的,一个劲的翻;凉的也快,后半夜睡着了也能给冻醒。
当然,这些冷啊热的,搁一般人身上,挨挨就过去,小的都不值得拿出来说嘴,搁董洁身上,大山却不能不上心。从前他已经习惯半夜醒来再烧一次火炕,今次回来,深夜人静之际,一个人悄悄爬起来生火,旧梦重温,一时间,童年的记忆一幕幕重新涌上心头……
“哥——”
随着一声轻唤,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搭到了大山肩头。
“你怎么起来了?”
大山吃了一惊,“夜里凉,你还病着呢。是不是被我给吵醒了?”
董洁摇头,“白天睡的时间长了些,现在一点都不困,头也不觉得晕。”
这样啊,大山拎过一条板凳,自己往旁边移了移,让出灶前的位置,“到这里坐会儿,咱俩人说说话,一会儿炕暖和了再睡个回头觉。”
明亮的火焰在木头上跳着欢快的舞蹈,木头特有的清香萦鼻而来,更带来融融的暖意。董洁微侧过身子,靠着他坐下。大山一手揽着她靠过来的肩膀,一手另拣了两块木头放进灶里,火头被压得暗淡下去,须臾,因为添了生力军。烧得更旺了一些。
“是不是在烦恼白天找过来的那个人,”大山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个、自称是你父亲的人?”白天他们前脚进门。便有村里人陆续过来拜访,他们因此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谈这事,大山私心里也极是为难,不晓得如何开口才好。
“那个人?不过是找上门想要些钱!”父亲?董洁嗤之以鼻。
小洁她正值敏感地年龄,这几年生活终于平静安稳些,又出了这事,大山实在担心会在她心头留一解不开的疙瘩。“其实,拿出去些钱不是问题,给了他也无所谓,只是。咱们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听说那人一向地名声有点……,还有就是,我心里实在有气,有些不甘心。”稍停了下。他低声道:“小洁,你可能自己都不记得了,可我忘不了。一想到你小时候吃的苦,好几次差点……我就觉得,要我接受你所谓的父母,对不起,我现在、实在做不到!”
大山说出口,自己也察觉到口气里的愤恨,又觉得有些不安,飞快的瞟了她一眼,补充道:“当然,你的意见最重要。我、我会——听你的。”
董洁垂下眼帘,嘴角忍不住上翘。哥哥语气里的不情愿太过明显,呵呵。一定在担心她会心软,从此与那个男人牵扯不清吧?才不会呢!“事情真和假咱们都不清楚。为什么要给他钱?而且,真假都无所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有必要追究真相吗?各过各的日子就好,翻出从前的旧事,谁心里舒坦?我反正是不想知道也不想弄明白。”那个被抛弃地女婴早就死了,不管是被母亲所弃还是被无良的父亲所弃,终究是被父母赋予了又夺走了生命,她若泉下有知,或者人死后有灵,心里会不会有所怨恨?又岂会赞同自己来孝顺那对爹和娘?
“哥,人都说百行孝为先,又说父母恩深似海大如山,可是,恩从哪里来?是十几年辛苦养儿一场的恩,换得老来靠儿床前嘘寒问暖的孝。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生下来便谁欠了谁的道理,如果真地要较真,最多人一生下来便欠了母亲十月怀胎苦。如果,如果今天是生了我的那个女人,她站出来,我可以给她一笔钱,一笔让她从此生活无忧的钱,但也仅此而已,理所当然地考顺?提也休提!”
董洁只觉得嗓子眼发苦,情绪不自觉有些激动。抽丝剥茧,白日里那个男人的话,至少说明了一点,那个生下这具身体的女人,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人家现在有了新生活,而那个男人?怎么看都像个人渣,明摆着冲敲诈勒索钱财而来。一时间只觉的可悲,不知是为那个早已经离开的灵魂,还是为着接收了这具身体的自己。
“小洁!”
大山扔掉木柴,双手拥紧她,“好,咱们不理会那人,这一两天咱们跟乡亲们道个别就走,离开这儿回北京,以后啊,都不再想这事了,嗯?”他宁愿找过来的是一户普通人家,哪怕说一声,当年因为是女婴养活不了也好,为什么要她小小年纪,面对更加不堪的身世?
“进山的时候不巧赶上了下雨,小洁,出去的时候,咱们应该不会再倒霉地被雨淋,你说呢?”大山急急转移话题,“出去也没有行李要拿,正好腾出手来背你,你也不用像进山时候辛苦的自己赶路……对了,回家之前,咱们要不要先去长沙看看丁睿?”
董洁领会到他的用意,微笑着接口道:“如果不赶时间地话,咱们最好去一次,丁睿哥哥穿上军装一定很帅气。哥,我知道,你其实很想穿军装,对不对?到时候换上丁睿哥哥的军装照张相……”
兄妹俩人又聊了一会儿。看到董洁在火花照耀下灿烂地笑脸,大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好了,再聊下去天就要亮了,现在炕也暖和了,咱俩人再去睡一会儿?”
董洁顺从的站起身,进屋之前,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哥,别担心,我一点都不伤心,真的!”
……
董洁不见了!
因为夜里兄妹俩人一番长谈,第二天大山起的有些晚,那时候,董洁靠着他睡的正熟。
大山轻轻挪出身子,把自己的枕头塞进她怀里代替自己,心里盘算,今天再让她好好休息一天,明天一早他们就动身上路。
决定要走,当然要趁着今日得空,跟一些比较相熟的乡亲告别才好。多半是旧日曾经帮助过他们的长辈,却是要一一上门拜访。
虽然心里不舍,邻居大叔也晓得兄妹俩在山外,有许多事要做,于是陪着大山逐一去走访一些老辈人,留下刘大同守着熟睡中的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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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正当他陪着村里的老人说话的工夫,刘大同在一位村人的陪伴下闯了进来,一脸的惊慌和懊恼,他说,
——“小洁失踪了!”
小洁——失踪?大山头嗡的一声,腿一软差点摔倒。顾不得追问详情,推开报信的人,飞一般跑回家。
怎么会?不可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盘旋着三个字,——不可能!
屋门大大敞开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山直接闯进里屋。
董洁睡觉的地方,连人带被子都没了,只余下一床铺在炕上的褥子,她的枕头被胡乱扔在屋角。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是她起床了?她自己起来发现家里没人,所以出去找他了?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大山的自我安慰转眼间肥皂泡一样破了。他看到董洁的衣服,她的毛衣、外套都好端端在椅子上放着。最上边的外套,昨夜里她曾披过,还是凌晨时分大山自己放过去的。
“大山——”
刘大同跟了进来,他一张脸涨的通红,“都怪我……”
大山没心思听他自责,直接问道:“小洁是怎么不见的?你不是在家里么?谁来过了?快说!”
刘大同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三言两语把大山离开后的情况说了一遍。
大山和邻居大叔离家后,董洁还在屋里睡觉,他看着天色不早,想着该做午饭了。乡亲们送来的木柴整整齐齐码在门口,引火用的玉米杆也堆放在门旁的空地上。他出门取柴火,就见到一个妇女匆匆跑来,哭的稀哩哗啦,说自己的公公刚刚在家摔倒了,叫也叫不醒,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搬不动,公公平日里和邻居大叔交好,想着过来求救。听说人不在家,转而求他帮着把老人抱到床上。“我想,就一小会儿工夫,帮过忙马上就回来,可是……”
可是那个妇女引他转了大半个村子,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一个男人,对女人说,“你去哪儿了?还不赶紧回家。”那女人立刻跟他道谢,说男人回来了,不麻烦他了。等刘大同再回家,就发现董洁不见了。他们住在村头,出门就是上山的几条小路,他匆匆找了一遍,怎么也找不到人。
“哥,别担心,我一点都不伤心,真的!”昨夜里,小洁她还趴在他耳边笑语盈盈,如今言犹在耳,人却不见了,是谁,是谁带走了她?
大山立刻想到了昨天那个自称是董洁父亲的男人,双手紧握成拳,胸膛里一股怒火横冲直撞,无论是谁,他——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