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和董洁去了医院,把毛荣壮的医药费一次性结清,并预付了下一个疗程的治疗费用。
这对于钱家和毛家来说,相当于天上掉下来的恩惠,他们又是感激又是疑惑。
大山推说是毛荣壮昔日战友听说了他的事,大家凑的份子。
钱家宝拿来纸笔,郑重的写了欠条,最后端端正正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说:这钱,我还!
他想请大山把各人拿出的钱数写写清楚,以便他日后慢慢还。“时间可能要拖的长一些,容我慢慢还,请相信,我一定会还的,一定!”
大山很欣赏钱家宝这一点——像个男人。
还不还得上,和想不想还,这是两个问题。而这个面色黝黑的男人,能做出这种承诺,并且把全数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让他欣赏。
然后大山开始打听,到底因何出了这种事。
按理来说,打人者赔偿医药费这总是应该的吧?
钱家宝嘴唇动了动,刚想说,就被钱母拦下了,“没啥事,唉,就是年轻人火气壮,一时压不住脾气,和村里人闹矛盾,打起架来手重了……”
董洁插嘴道:“把人打成重伤,赔钱总是应该的吧?就这么算了?没报告派出所,找人处理?”
钱家宝的姐姐眼眶一红。“还不都是钱闹的,要不也出不了这事。”
钱母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事到如今,俺只求姑爷能醒过来,能好起来,啥钱不钱的,不想了,不寻思它了。”
人家不想说,不论其中有没有冤屈,大山都不想强出这个头。
归根到底,这是别人的事,如果他们自己都想息事宁人了,他此行不过是顺路送钱过来。说的难听点,牛不吃水强按头吗?
要动身离开的当口,跟着他们来的人在外面转了一圈,打听来一些消息。
听说是跟土地补偿款有关,大山不由迟疑了。
征地是为了修路,修路是东方元素集团公司跟政府合作投资的项目。说的再清楚些,这土地补偿款,是公司拨的款子,专款专用,给被征用土地的农民的补偿。
想了想,大山还是把钱家宝叫来,跟他了解情况。
钱家宝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通透。
末了道:“这位同志,我是个农民,长这么大。就在家里这块土地上转悠。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现在这个小县城。您给说说。这事我错了吗?我就该跟别人一样,不闻不问,闷声吃个哑巴亏是吗?搁过去,我还能种些菜担出来卖,多少也是个收入渠道。现在地没了,上面也给钱了,可到最后,就没我们农民啥事了?”
他越说越气,然而也沮丧加绝望,“我真的错了吗?要不然,为什么是我姐夫躺在医院,我们家连救命地医药费都凑不出来——”
事情发生了,镇上的派出所到是来了个人,却是来警告他们的。
说是这种打架斗殴是严重违法乱纪的事情,看在他姐夫受伤需要人照顾的份上,他们法外施恩,就不对他拘留罚款了。双方打架,互有损伤,责任自负。但是,他要还不安份,他们可就不客气了,一定会对他严肃处理。
钱母给吓坏了。
家里老伴病了,医院女婿昏迷不醒,外孙年纪幼小,儿子要再被关进去,他们这一家还有个活路吗?
而且,钱母更担心,儿子要是再闹腾,万一给逮进派出所,在里面出事了咋整?
“早劝你你死活不听,你就是听不进你妈地话。咱小胳膊能拧动人家的大腿吗?自古以来就是官官相护,你去跟乡长告村长,你还敢乡长放话,说要到县里去接着告,你脑壳撞树上你撞昏头了呀?你犟,你死犟,现在好了,现在你姐夫成这样了,你要是再不消停,你妈就一头撞死在你跟前,省得给你操心担惊受怕活受罪……”
钱家宝真是没主意了,他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可是,一家人总要吃饭吧?以后怎么办呢?
大山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敢接着告吗?”
“接着告?”钱家宝迷惘道:“告谁?”
“你姐夫不是躺在医院里?他这是重伤,谁动的手,谁领的头,谁就出这笔医药费。”
表面上看,这与土地补偿款是两码事,但事情真要闹开了,那件事势必要牵扯在里面。这就是大山的目的。
“能告赢吗?我们村长在派出所里有人,听说县上的公安部门他家也有亲戚在。”
“你只说你敢不敢,”大山截住他的话,“别的我不能跟你保证,但至少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钱家宝看着他,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然后移开目光,再看看一边站着的几个男人。
这位据说是受人之托来给姐夫送钱地人,不像是个普通人,就连陪在他一旁始终不出声的几个人,都有一种剽悍内敛的气息。
左思右想,最后想到身受重伤的姐夫,钱家宝咬牙道:“我告,对,我告,我去告他们,让他们给我姐夫赔偿医疗费!”
话音未落,门“嘭”的一声被推开。
钱母站在门口,“家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太太又惊又怕,气的浑身发抖。儿子久去不归。她担心出来找,想不到,竟然听到儿子又动了大胆地荒唐念头。
大山吩咐道:“小王,把你的电话号码写给他。”他向来有意识的培养身边人多方面的处事才能,让他们在做保镖的同时,尽可能多的发掘一些其它的长处。“遇到情况,你可以打这个电话。”
他们离开后,钱母去抢儿子手里的纸条,“给我,你给我。”
钱家宝看母亲神色不对。紧紧攥住纸条道:“妈,你干啥嘛,你冷静点。”
钱母使出全身力气,也抢不到东西。转而用双手乱七八糟的拍打儿子,“我打死你个兔崽子!你个小没良心的,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啊,跟你说多少遍了。可不敢再闹了,不能再闹了,你听进去没有哇?你到现在还犯浑,你还给我犯浑——”
钱母边打边哭,“你妈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呀?咱家这些年过的什么样呀,你姐夫就为了你犯浑,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都什么时候了呀。你还不让我们省心。你还就知道气人!你个死孩子你有良心没呀你?你就这么气你家大人呀你。
我跟你爹说了多少遍,咱不要那个钱。人家给咱就接着,人家不给咱就不要,你有听吗你?你爸你妈年纪大了,吃了一辈子苦,我们不怕吃苦,还不是担心你吗?你得罪了村长,以后他还不得给你小鞋穿呀?人家是外地来的,来晃一圈就走了,你呢?你还是得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一辈子的人,你油蒙了心呀你?你还想去告他们,以后能有你的好果子吃?还不得更受穷?以后看有哪个姑娘敢嫁你,你就不想想以后地日子啦?一根筋蒙着头走到黑……”
钱家宝只抿起嘴听着。父母一辈子没有直起腰板来做人,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受苦受穷。
他就是不服!
凭什么,地是大家的,不是他们私人的,上面到底给了多少钱,连个风声都不透,也不往下分,他们自己家地小日子却是越过越红火,家里天天飘出的肉香隔老远就闻得到。
他们先动地手,他们打伤了人,到现在连个面都不露,全当没这回事——
现在,既然有人肯伸手帮他一把,支持他上告,他就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至少、至少姐夫受伤的事,得有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离开医院,大山一行直接去了公司设在当地的办事处。
办事处在市里,与钱家宝所在的县城隔的不远,也就一百多里地。
简单听取了属下对修路事宜的报告,大山推了属下为他们一行接风的提议,在外面解决掉晚餐,几个人找了宾馆住下。
第二天要与当地政府的官员见面。对他这位主动表示在当地投资的大老板,当地政府实在是拿他当财神爷看,前后数次通过他的属下递话,欢迎他来当地考察,希望他能做更多的投资,并介绍他地同行一道过来参与当地的投资开发事宜。
“哥,你心情不好?”
董洁递给他一杯水,陪他一道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夜景。
位处西北边陲,这座城市比不得北京繁华。宾馆紧挨着这座城市最宽敞的大道,但昏黄的路灯下,来来往往的车辆着实不算多。
董洁偏头问:“哥,你还在想钱家宝那件事?”
大山默然,半晌才道:“这些年,咱俩是取得了一些成绩,可是离普通人的生活,似乎也越来越远了。”
他一直提醒自己,要拥有一颗平常心,钱财终究是身外物,是要被人役使的,切不可因其丧失了自己的本性,觉得自己因此就高人一等。
可是,在医院里,当看到钱家宝一家连救命的钱都拿不出来,钱母等人仍然想息事宁人,他当时真是觉得——
然后,听到钱家宝述说土地补偿款前前后后的经过,那么多户人家,只在背地里议论几声,除了钱家宝,竟然无人出头。那时候,大山想到了鲁迅笔下对一些百姓的评价:愚昧、麻木……
大山后来自我反省,刻服了“怜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态,他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习惯了站在一个高度外去审视别人的选择。
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农民,他们靠天吃饭,他们没有受过多少教育,遇事,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而不是逞一时痛快。其行为虽然不妥,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这也正是这种“委屈求全”的心态,纵容了某些人的胆量,使得他们越发大胆的放心的贪脏枉法。
“我真是没想到,还以为自己投资修路,是做了件大好事。想不到竟然会害的一些人因此失去土地,而且——”而且一点补偿也拿不到,这不等于间接害苦了许多农家吗?却偏偏肥了某些人的腰包。
“若要富,先修路。不管什么时候、无论放到哪里这都是正理。哥,咱们做到份内该做的事,该给的补偿,咱可是一分没少都付出去了。至于下面具体落实的怎么样,那不归我们负责。国家养了大批为民做主的官员呢,咱们只是商人,别说轮不到我们来操这个心,就是想操心,你能做得了这个主吗?”
董洁想到一路西行所见所闻,城市里生活的人还好一些,许多偏远一点的农村,生活水平实在太低了,一家数口人挤在十多平的泥土房里,年久失修的房子,每到下雨时还会渗雨,让人担心,会不会在某一场比较大的雨水中坍塌。
“救急不救穷。就像钱家宝这家人,咱们可以伸把手,解决他们的医药费,他们将来的生活,还得是自己去奔。哥,我们当年的处境,比他们又好得了多少?如果换成是你——”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去,去打工赚钱。支个摊卖菜,起早贪黑,为了挣钱,不怕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辛苦,可以摆早点摊,做小时工……总之,抓住一切机会攒点本钱,慢慢琢磨个小生意做,或者回到家乡,承包一个山头搞养殖,从养鸡养鸭做起,最后可以搞特色养殖……”
大山不假思索接口,然后自己摇头道:“这虽然是条出路,可是并不适合大部分人。很多人拉家带口,都一股脑挤到城里打工不实际。”他能为这些农民,做些什么呢?一定有他可以做的,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