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然后脸上露出微笑:“距离他离开北京已经一年半了。有的人三五年也过着一样的生活,在我这样的人,一年半的时间足够蜕几层皮。可是无论我变了多少,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从未停止过爱他;至于他依然爱我,不用你说,再没什么比这更值得我坚信的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他也不知道。那天我站在他酒庄对面的花园里,我不想他吗?我想他想得要发疯。可是如果我敲门了,进去了,说什么呢?他又能说什么呢?”
“什么叫不能相处?好,就算不谈感情吧,谈种花种草、谈湖光山色也不能吗?”
“种花种草,湖光山色。”她边说边笑,眼泪又落了下来,“如果有人能确凿地告诉我这辈子只有一天可活,我愿意把这一天这样用掉。可是我才二十四岁,剩下的五十年,我只和他在湖光山色里种花种草吗?就算我肯,他也不肯,否则他何必还要做生意呢?”
“是啊。”我也茫然,只有叹气。
“从前他说,他是个爱无能的人,我还在心里好笑地想:不就是‘混蛋’的体面一些的说法吗?可是现在呢?我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光了、被他带走了,我也变成了一个爱无能的人。
~9~
当天早上,天还没亮,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陈白露睡眠很实,我跳下床的时候,她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枕上微微抬着头看着我。
“是谁?”她用涩滞的嗓音问。
“我去看看。”我光着脚去开门,趴在猫眼上看。
宝姨?我诧异地打开门,宝姨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手里拎着豆浆和一把菠菜,好像刚从菜市场回来。
“杨宽有句话要带给白露。”宝姨边说边往卧室走,我跟在她身后,见陈白露已经披着毛衣坐在床上。
“什么话不能打电话说,要你跑一趟—才六点?”陈白露边打哈欠边拿过手机看时间。
宝姨说:“杨宽说了,这几天别给他打电话吧,银行那边的事不大好。”
我一凛,陈白露也怔了一下。
“不大好是多坏?”陈白露说,脸上丝毫看不出害怕的神色。
“他说也不用想得太坏,他会打点,不过是嘱咐你留点儿神—留神总比不留神好。”
我完全醒了。我虽然不管他们的事,但也听得出七八分,不是“太坏”,杨宽就不至于连电话都不敢打,要保姆趁着天还没亮来传话。
“到底—”我开口要问,陈白露打断我:“知道了,谢谢你,我还要睡一会儿,不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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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姨道了别,拎着菜篮子走了,豆浆留了一半在陈白露的桌子上,我道了谢,看着她蹒跚地走出楼门,才跑回来,陈白露的脸色已经白了。
“白露?”我轻声叫她。
“唔。”她心不在焉地回应我,眼睛看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从她不安分的眼球中,我看得到她并非在发呆,而是在想着什么事—我颓然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我要离开一阵子。”她突然说。
“去哪儿?”
“去老挝。”
“老挝!”我大叫一声,而她立刻朝我皱了皱眉头,我闭上嘴。这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很糟糕。
“是要躲一躲吗?”我低声问。她点头。
“当年你没办法才去的。”我勉强说出这句话,往事像一千根银针从心里长出来。“现在又不是没钱,去欧洲吧。”我说。
我猜,陈白露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说,去找陈言。
但她摇了摇头:“我该去陪一陪我的孩子了。他一个人在老挝住了两年。”
我看着她浮肿苍白的脸,一阵不寒而栗。她所谓的“住”,是一团模糊的血团埋在老挝的村庙里。这无缘投胎的小灵魂,是陈白露解不开的心结,活生生折磨了她两年。这两年她每每见到新生的婴儿,都要红着眼圈转过头去,旁人都看在眼里,可是谁也不敢提。她哭过陈言,哭过自己,唯独这血淋淋的往事,我是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
想到她从那穷乡僻壤回来后皮包骨的样子,我本能地觉得不妥,可我不敢劝。
一个母亲要去看望自己的孩子,任是什么理由,也不能劝的。
然而她又犹疑:“如果我不能回来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言自语。
她看着我,又问了一遍,我茫然地摇头。
“如果我不能回来了”,她重复着这句话在我身旁坐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汗湿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