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芳菲本能地拒绝董校长的好意,不愿去医院,她说根本没啥事,一点皮外伤。
董校长呼地从坐位上站起来,那能行吗?你可是我们学校的重点保护对象,你要出点啥事,我对得起谁?
孙芳菲真的想去看一眼孩子们,感觉已经好长时间没看了,心里非常想他们。她将自己的感觉说了出来。
董校长点了点头,说那咱就看一眼,说好了,看完后就上医院。
孙芳菲终于绽出一丝微笑。
同学们可不像家长们,他们见了孙芳菲就像见到了日夜惦念的好朋友,有的笑,有的哭,有的跳,有的抱着孙芳菲转。他们说她的出走让他们心里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再也没人给他们知识,再也没人给他们遮风挡雨。
孙芳菲焦急地问这段时间没有她在他们就荒废了吗?
这时韩守礼从门外走进来,得意洋洋地说,那能吗?我在带这帮孩子,你别说,你班孩子比我班孩子聪明多了,一点就透。
孩子们突然不说话了,见他来后,就像一群小鸟见到一只猫。胆大一点的孩子鼻子里发出哼唧声。
怎么?我对你们那么好,就没一点表示吗?
鼻子里的哼唧声变成小声嘀咕,还好呢?比老虎还凶,比校长还能装,不让这样,不让那样,全是框框,就像被关在笼子里似的。
这嘀咕声还是被韩守礼听到了,心里气得像火浇了油,可是没有发出来,而是笑着对孙芳菲说,你的学生,你最了解,他们是你的兵,只有你才能将他们带上战场,杀敌立功。
说完,韩守礼悻悻地走了。
同学们立即像过年似的,噼里啪啦地笑闹起来。
可是看到董校长进来后,他们又大海退潮了似的,无声无息起来,气氛异常沉闷。
董校长脸阴沉得厉害,他与孙芳菲并排站在讲台后面,大手一挥,我能看出你们对孙老师的喜爱,可是你们的爸妈实在不好,竟然进校园围攻孙老师,你看她脑袋上,身上,全是伤。
学生们有的流起泪,有的捶胸顿足,有的使劲击打桌子,他们说在家里,他们就是天,说啥就是啥,真的拿他们没办法,看着孙老师被打心都像要碎了。
董校长说从此要爱护孙老师,孙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学生们异口同声说,一定听董校长的话。他们就像六月的天,一会阴云密布,一会就艳阳高照,这时又叽叽喳喳表达起欢快的情绪,纷纷指向孙晓红,今天多亏她了,要不孙老师可真要遭罪了。他们把孙晓红给托举起来。
孙晓红吓得骂呀大叫,脸红得像成熟了的萍果,可是心却激动得要跳出来。
孙老师住院了,乡医院在集市的北边。所谓的集市就是一个有围墙的大场院。每隔十天一个大集,大集那日人山人海。那热闹的场面在学校里,在医院里能看得清清楚楚。
住院这日恰是赶集日,从集市大门旁经过,孙芳菲瞄了好几次,来自城市的印象浮现出来,集市还有点城市的样子。可是过了集市,一切就很寂静了。她突然想
起韩殊奇,他在城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居然还想着回来,还想着见自己,那样热切。而且又跟到了城里,守着自己。她心里隐隐的痛起来。没了他,她仿佛是大海上一叶孤舟,荡来荡去,没有一点安全感。这种感觉随着临近医院,更加强烈。
说是医院,其实就是卫生所。内部陈设简陋至极,房屋是破的,地面是脏兮兮的,人倒热情,都乡里乡亲的。大夫给孙芳菲检视了番,说没问题,不需要点滴住院。可董校长坚决要求住院,说出了问题谁也负担不起。大夫诚惶诚恐,慌忙给下了药,包了扎,点了滴。
一晃,天就黑了,农村的天黑得就是早。孙芳菲暇想着,城市里虽然天黑了,可是次第的灯接着就亮起来,黑天比白天还亮。
董校长忙前忙后,天黑了也不离去,孙芳菲劝董校长走,说自己能照顾自己,可是他就是不走,说怕一走出现什么闪失。
天大黑时,伺候完孙芳菲吃饭,董校长拿一只板凳放在她病床边并轻轻地坐下,眼里写满了关切,让孙芳菲觉得好难为情。
他咳嗽了一下,终于张嘴要说他想说的话了。芳菲,你去了这么多天,我真的担心坏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上城里找你去。
谢谢董校长。
唉!你也知道,咱农村跟城里根本没法比,我真怕你一只金凤凰就这样飞走了。
瞅你说的,什么金凤凰啊!就是一个土鸡。说着自己乐起来。
她这一乐,董校长精神大涨。芳菲,你走后学校里真是风言风语,说啥的都有,让人听了痛恨不已,我骂他们,不让他们瞎说,可自己心里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孙芳菲见董校长竟然从老眼里迸出一点泪花,不禁叫起来,我哪点值得你这样,快别说了。
可是董校长岂能停止他要表达的,韩殊奇咋没回来呢?他不一直跟你在一块吗?我要跟你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离他远点,他把你拐卖了,你都不知道,这小子坏得很啊!你看这学生让他弄的,都谈恋爱了,谁学习去?他没回来就对了,回来我也得把他撵回去,别看农村不好,想回来还不容易呢?
我跟你说,孙芳菲一字一顿地说,这些天,我根本就没跟韩殊奇在一起,你想哪去了。
真的?他真的没跟你在一起?董校长激动得眼睛都放光,这就对了,别跟他在一起,咱们农村人跟他不一样,他太花花,跟他扯不起。
我就纳闷了,你为啥对他那么看不上呢?孙芳菲不用好眼神瞅他。
这个人啊,从小就跟咱们不一样,别看他老实巴交的,可是心冷,总把别人想成假想敌,对谁都防备几分,就像个刺猬,谁也不能碰他,跟谁都不亲近。可是,他学习好,谁也比不上他,读的书也多,作文也好,后来考个好大学,还进了城,可又从城里杀回来了。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为啥吗?
为啥?孙芳菲听得如醉如痴,给带入进去了。
就为他自卑,就为他不服气,就为他想报复。
什么意思?孙芳菲不解。
你们小时邻居住着,你就没发现?
孙芳菲摇头
,说那时我就觉得他不爱搭理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就是闷头学。
你看的没错,他确实是这样的,你知道他为啥这样吗?都是因为你们家啊!你们家那时在咱乡里可是高干家庭了。他们家呢,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爸妈,爷爷奶奶,对他爸妈呼来呵去当奴才使,可人家饿了也不给点吃的,人家冷了也不给点衣穿,还有你,对他从小没正眼瞧过吧,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吧?
孙芳菲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因为家教严,爸妈不让女孩子跟男孩子说话。
这些,对这个孩子造成啥样的打击,你知道吗?非常大。这个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啥事都憋在心里,憋不住了就写出来,有点东西我拿出来你看一下就明白了。
一张泛黄的日记本里的硬纸从董校长兜里拿出来,他小心地展开来给她看。
孙芳菲如获至宝,盯着这充满沧桑,凝结一个与众不同少年心血,穿越了这么长时间来到她手中的东西,百感交集。
剥削阶级消灭了吗?我看没有,剥削阶级的流毒还弥漫在我身边。那个地主恶霸,那个地主家的看不起人的小姐,早晚有一天我要收拾你们,我要报仇,我要雪耻。我要发奋读书,我要学成归来,我要造你们的反。我一定要把那被人看不起,受人凌辱,缺吃少穿的日子颠倒过来。记住,二十年后,爷才是真正的爷,恶霸要向我跪着,小姐要主动投怀送抱,无耻的短见的村民,你们也要另眼看我。
这是泄愤文,字里行间充斥着不满、仇恨以及他的个人理想,他的理想就是要打翻身仗,就是要娶到地主家小姐。
你这是从哪弄到的?是他写的吗?孙芳菲不信这是韩殊奇的东西,虽然字迹跟给她写的情书的字迹有些像,有些庞中华的色彩,那个时代学生都照庞中华硬笔书法学。
你大概不知道,二三十年前,我就是他班主任。那时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地道,专爱瞅人家漂亮小姑娘的屁股,眼睛直直的,一瞅能瞅半小时。后来小姑娘不干了,就拿来这样一张硬纸给我看,边看边哭,说他心里歹毒,是个大坏蛋,是个色狼。
韩殊奇见自己的日记被人撕了,在课堂里大闹。从来老实巴交的学生对这页纸咋这样在意?后来打听,才知道你们是邻居,他对你早就心怀不轨,对你们家早就怀恨在心。我想这只是孩子一时的叛逆,大了也许就好了。可是,你看,他现在一步步行动,多么可怕,正沿着他那页日记的方向在走。
孙芳菲听得发呆,这真像是电影,是传奇。电影和传奇她只要看看就完了,可是这电影和传奇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办?她心惊肉跳,可是旋即又质疑道,这么多年,一个孩子的日记,你咋这样精心?
董校长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我从这孩子身上发现了与众不同。我是个有远见的人,留下这个,就是一个证明。
孙芳菲深感意外。她没想到一个人的童年少年生活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这样大。她开始回忆他的点点滴滴,越回忆越毛骨悚然。她会按照他说的投怀送抱吗?她现在还是地主家的小姐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