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芳菲爸爸首先站起来,哆嗦着声音道,你给我出去,我们不欢迎你。
韩殊奇岂能听他的,他举着那个帆布大包,扯着嗓子喊,想不想看看这里装着什么?这里全是万元大钞,我可不像你们这么小气,我保证这些大钞够你们活着和死了一起可劲用。
说着哗啦将拉锁打开,那成捆的黄色的,红色的,花花碌碌的各式各样的冥币露出真面目。韩殊奇爸爸像杀了猪一样咆哮道,快给我拿出去,你这是咒我死啊!说着便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站都站不住了。
韩殊奇看到他气成这样,心里更加激动,将包就地倾倒起来,所有的纸钱都倒在饭桌前,堆成了小山。所有人都睁着可怕的目光看着这堆纸钱,都目瞪口呆,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包括孙芳菲。韩殊奇迅即地从身上掏出一盒火柴,哧的一声,火柴梗点燃。就在这时,孙芳菲将整个身子扑了过来,她嘶哑着哭道,你别做孽了,我替爸妈向你及叔婶道歉了,真正的道歉了。她的手握住了那跃动的红火焰,紧紧地握着不松手,求求你了,饶了我们吧,好吗?我做牛做马替他们赎罪还不行吗?
韩殊奇一时傻眼了,满腔的报复欲望被她的哀吟震憾了。他那仇恨的火焰也被她紧紧地握住了,不得释放,那烈焰烘烤着他的心,他的肝肠。他嗷嗷地叫道,芳菲啊,你怎么生在这样的人家了?他们都是些蛇蝎心肠的人,他们应该死,不应该活在世上,他们应该到阴间去陪我爸妈,到阴间去向我爸妈道歉。你走开吧,快点走开吧。说着,他猛一用力,将她推开,手中的火柴又哧地一声点燃。
这时韩守礼扑了过来,与韩殊奇撕扯在一起。韩殊奇从怀里掏出尖刀,眼中冒着火,怒吼道,还有你,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小人,狗仗人势的小人,阴险恶毒的小人,我今天要送你去西天。说着手起刀落,却没料到韩守礼像猴子一样躲开了,眼睛瞄着老婆,老婆使了个眼色,他就再也不向韩殊奇扑过来了。任凭孙芳菲爸爸喊叫,守礼,你别怕他,他是吓唬你呢。韩守礼老婆则尖声尖气道,你不怕你上啊,就知道喊。
结果,全家人眼睁睁地瞅着韩殊奇将这堆纸钞点燃,一点一点越燃越旺。韩殊奇紧握尖刀守在火堆旁,谁也不敢靠前,他大声叨咕道,爸妈,我给他们烧纸来了,别看他们活着,那也只是一口气,很快这口气就没了,他们会到阴间向你们道歉的。他们做了恶,让你们早死,你的儿子来为你们解气,别做冤死鬼了,儿子来给你们扬眉吐气了。
他这里念叨着,韩守礼和老婆则绕着他走开了。屋里只剩下了孙芳菲和她爸妈,孙晓红早都回自己家了。几个人共同守着这堆火,那火烤得人脸直发烧,后来火焰逐渐小下来,明明灭灭,像蓝色天空里满天的星星。
韩殊奇早就瞥见了墙壁上供着的仙家,于是在最后一缕明火都沉暗下去时,他跪了下来,沉痛地说道,胡黄长众位仙家,这两个老不死的做恶太深,不要保佑他们,让他们速死。但要保佑芳菲,她与他们不一样,她是粪堆上开出的美丽的花。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睁开眼,
让恶者受惩罚,使善者得幸福。说完,他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无声地走了。
孙芳菲爸妈被韩殊奇弄得噤若寒蝉,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半天不言不语。终于爸爸沉痛地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说完脑袋一歪晕了过去。孙芳菲见势不妙,扑上前来掐爸爸人中,妈妈在一旁又是揉又是叫,爸爸这才缓缓地苏醒过来。脸色蜡黄,虚弱不堪,像秋风中即将枯萎的花草,眼睛也睁不开了,只是小声说,快,快找大夫,我好像要不行了。
孙芳菲妈呀一声,爸爸你可别啊,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只见他狠命地用手捶自己的胸口,突然弯下身去,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溅染在孙芳菲和妈妈的裤子上。孙芳菲大叫着,爸爸你咋还吐血了呢?我这就给你叫大夫去,韩殊奇啊,你要真把我爸弄死我跟你不共戴天。
她紧扭腰身跑了出去。苍天啊,大地啊,这都咋回事啊?孙芳菲陷入空前的迷茫中。没膝深的雪踩上去一点声响都没有,像踩在棉花上。只有大黄狗一刻不停地跟着她,它不知主人此刻极度失望的心情,在她身前身后特别有力气地奔跑。
乡卫生所的大夫早都下班了,孙芳菲从他家里把他叫了出来。他望着这弥天大雪,叹息着说,这鬼天气,能把人埋了。
孙芳菲就怕他说埋这个字,哆嗦着说,大叔,麻烦你快点,要不我爸就完了。
大夫则说,我一个乡村小大夫,还能治什么大病啊?再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岂是人力所能为?
孙芳菲气得咬牙切齿,却奈何他不得,只是不停地在他身边递好话。
大夫边走边说,你爸身体一向挺好,年轻时他还跟我吹呢,说他吃得好,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我当时不客气地说,这病可跟吃得好与不好没关,别看我天天吃糠咽菜,没准到老我身体比你好,你看看,真按我话来了,唉!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啥时也不能说大话。
孙芳菲知道他在这里向她泄愤,由他去吧,墙倒众人推,世人都这样。她又悲哀地想到韩殊奇,还喜欢我,爱我呢,就这样摧残我,这样狠心地对我,我真是低估了你啊!你心里竟然装着这么多的仇恨,你平时怎么装的呢?真会演戏,你把我演得眼花缭乱,不过我现在看清了,我不会再信你了。
到家后,大夫首先见到了地上那摊血迹,绕着它走过去,上下左右地审视了一番孙芳菲爸爸。自从吐过血后,这个老人感觉身子舒服多了,不像刚才那么恶心迷糊了。他靠在炕头,身后倚着一床被,有气无力地与大夫寒暄了两声。大夫叫他伸了伸舌头,为他号了一下脉,量了一下血压,又把听诊器放在他胸上听了听,随后轻松地说,没事,刚才可能是急火攻心,毕竟岁数大了,以后不能生大气,不能吓着,需要好好静养,我给你开点小药先服着。很麻利地开了个药单,递到孙芳菲手里。随后就坐到炕沿上,用眼睛盯着这两个老人。
孙芳菲爸爸跟这个大夫从年轻时就熟,那时他是干部,当然看不起这个赤脚医生,每见到他就挖苦他一
下,不是说今天又摸哪个小媳妇了?就是说是不是又唬弄人家钱去了?那时这个大夫不恨别人就恨他。所以这次与大夫重逢,心里七上八下,真不知如何说起,总之觉得很不自在,自己现在风烛残年这样,还有啥骄傲自豪的?他只是不停地叹气。
大夫没有理会这个有病在身的人,而是扫了一眼孙芳菲妈妈,我说老师啊,过去我见你就像耗子见猫似的,一听说老师来了,我赶紧跑。老师那可是有文化人,整天打扮利索的干净的,哪像我们赤脚医生跟泥腿子差不多,啥天气都出去,啥环境都遇着,没有一天脸是干净的,衣服上没泥点的。我为啥跑啊?不只是怕把你弄脏了,更主要的是你瞧不上我们啊!你那时走路头始终是高昂着,像个小公鸡,我要是在你身边站着就像个土老瘪。可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你们求着我了吧?向我低头了吧?我倒不用你们道错,只是认为你们实在应该反思一下,是钱和官把你们弄迷糊了?还是你们把钱和官弄迷糊了?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我还照样尊敬你们。
孙芳菲妈妈此时一心想把老伴的病治好,心里焦急得像点着的油锅,可是这医生话里话外全是刺,全是嘲讽,她心里好委屈,我当老师咋了?我家有钱咋了?我家当官咋了?有种你当啊!你种你别忌妒啊!她满脸通红地道,我说小医生,你别这个那个的,我们没你也不会死,就你那医术我们还真信不着,你走吧,老娘不稀罕你。
大夫哈哈笑着从炕沿上下来,拍拍身上的雪,说,我还真不愿在你这待一分钟,我嫌脏。说着呸了一口,背着药箱,一溜烟走了。
孙芳菲心里像拧劲似的疼,她到现在才知道爸妈在农村里的人缘咋样,就一个韩守礼似乎有情有义,可是到真下功夫的时候,真碰硬的时候,他却卷了,跑了。爸妈这要真有个三长二短的,她敢保证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难道他们过去真的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了吗?
不管咋地,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在爸爸身体尚可支撑的时候让他们回城里去,那里的医疗条件毕竟比这里好。于是她说,爸妈,别跟他们讴气了,保命要紧,咱回城吧,赶紧住上院,好好调养一下。
爸爸呜呜地咳嗽一通后,说,我宁死也不回城,我就不信,他们就真的能把我弄死,我等着他们,来吧,都来吧。
孙芳菲哭着说,爸爸,你就别倔了,快点走吧,我求你了。
妈妈在一旁也劝。
爸爸脖子一甩,眼一横,说,我不走,要走你们走,我就不信这些穷鬼能奈我何。
孙芳菲打扫着地下的纸钱灰烬,头嗡嗡响,她真的有些吃不消了,一阵阵恶心袭上心头,只扫了一半,她就抑制不住,飞跑到屋外,哇地一下吐了好多刚吃下的饭菜还有酒水。
孩子,你咋了?你咋也吐了呢?妈妈哭嚎着从屋里跑出来,在孙芳菲背上拍着。
一片银色世界,静悄悄一派安宁,这个过去鼎盛一时的家现在被一片哭声覆盖。大黄狗却毫不知情地在孙芳菲面前摇尾巴,它将孙芳菲刚吐出去的东西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