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章 雁门关15
蓝天白云,我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颉利还是那个纯真的少年,兰诺伊还是那个笑得甜美的小公主,我们三人欢跑在青青草原之上,身后跟着两匹活蹦乱跳、摇头摆尾的雪狼。
“御风、御鹰,快点啊,兔子……兔子……”
听到命令的御风、御鹰冲进草丛深处,瞬间不见了踪影。紧接着阴云密布,咄吉狂笑着从草丛中缓步走出,他的左右肩膀上,各挂着一匹雪狼,雪狼硕大的身躯随着风左右摇摆,恍惚成了他的狼茸大氅。
心痛难忍,我不禁呜咽出声。
突地,觉得有人在推我。
缓缓将眼睛将开,红拂焦心的看着我,“夫人,又做恶梦了?”
忆及梦中情景,眼睛无由一红,示意红拂扶我起来,歪身靠在简易的行军床上。
小心翼翼坐在我身边,红拂问道:“夫人梦到了什么?”
“御风、御鹰。”
“夫人很喜欢它们?”
声声道尽怀念,我将得到御风、御鹰的经过细述了一遍。
红拂恍然大悟,“难怪颉利不许任何人谈及此事,原来他和夫人将雪狼看作成你们的孩子。他保护孩子不力,唉……最痛苦的肯定是他。”
“想当初,御鹰随着我回到长安,在山中为元霸捕获猎物为食……别看它天性凶残,可一见到我就摇头摆尾的在我脚边轻嗅。让御鹰回草原一来是为了保护颉利,二来是为了让它繁育后代,可万不想……万不想被人制成了大氅。”
“咄吉此番作为一举两得,不但清除了保护颉利的雪狼,更以此打击颉利、挫颉利的傲气。”
“一举两得?”我轻哼一声,又道:“咄吉是够狠。但他忘了一句话:过犹不及。他以为这样能够打击颉利,从此让颉利一蹶不振,可万不想造就了颉利阴暗不明的脾性,造就了颉利要爬上最高权位的野心。”
“夫人,过去的都过去了,御风、御鹰的死虽令人痛心,但何曾不是老天要故意断了你和颉利之间的情分?管他颉利如何夺咄吉的权,那是他们的事。我们目前最要紧的是拿到解药,想办法回到太原。”
原以为颉利会很快追上我们,但五天了仍不见颉利的踪影。倒是咄吉勿勿的带着残余人马赶往都斤山去了。
这一日,我和红拂正在分析如云、如月为何也没有追上我们的时候,兰诺伊似一阵风般的跑了进来,“观音婢,快,哥哥来了,哥哥来了!”
我和红拂眼睛一亮:解药来了。
随着马蹄声阵阵传来,茫茫天地之间,颉利一马当先挥着马鞭,不时的和左右相迎的士兵打着招呼。那脸上未见奔波的疲惫,倒显得意气飞扬。
行至熊熊燃烧的篝火之旁,颉利潇洒的跳下马,将手中的马鞭丢到了紧跟着跳下马背的额吉多手中,接过另外一名军人敬上的酒,大口的饮下。
额吉多回来了,这说明他的押粮任务也完成了,果然做到了九死一生。
对左右交待了许多事后,颉利先去军帐看望了哲珠,接着携着哲珠的手来到我和红拂所处的军帐。
眼中波澜漾漾,神采奕奕飞扬,对于颉利而言,一切向着好的方向进展,能不笑得如此豪情满怀?
我抬嘴一笑,首先打破沉闷,“恭喜你,颉利。”
“谢谢你,观音婢。你指的路,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我们今晚就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好。”
推杯问盏,把酒言欢,颉利所言和兰诺伊先前所言并无太大出入,唯一不同的是颉利手下如今掌着5万兵马,较咄吉所掌人数还要多。一旦回到都斤山,王庭的主子必是颉利无疑。
“观音婢,李世民果然是大将之才。若再加上你辅助,它日你们夫妻定是我突厥的劲敌,所以……观音婢,此生……我不会让你回到李世民身边。”
嘴角漫起不屑的讥讽,我笑道:“为了突厥,王子真是煞费苦心啊。”
定定的看着我,颉利又道:“观音婢,你……不要怨我。”
“怨?”我冷笑两声,自嘲说道:“想当初我来突厥,一是为解救我的亲人、爱人免于水火,二是想助我的友人脱离桎梏。可万不想到头来作茧自缚的是自己。这事怨不得别人,要怨只怨自己将一切想得过于美好了些。怨自己没有想到许多事物会随着时间而发生改变,比如某一个人……我万没有想到他会从纯真纯朴变得阴诲不明。”
握拳直抵鼻端,颉利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多有疲惫,“观音婢,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生气。因为这是我欠你的。”接着,他语气一转,颇带柔肠,“其实留下你不仅仅是为了突厥,这一点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是啊,如今再清楚不过。可如果历史重新来过,我想我仍旧会义无反顾的踏进这虎穴,因为我的亲人、爱人他们都需要我,需要我助他们一臂之力。
“当我知道你和李世民成亲的时候,我生不如死。当我知道你新婚失踪之事,我曾经偷偷溜到中原寻找过你……”
他居然为了我冒险偷入中原?那个时候咄吉是如何放过他的?想着他的险象环生,心中一软,我轻唤了声‘颉利’。
“如今老天将你再度送到我身边……于已也好,于突厥也罢,我都不可能再让你离开。”
原来他并未全入迷途,我决定下猛药拉他一把出迷津,“颉利,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是因了御风、御鹰吗?”
手中的酒猛地溅出,颉利厉眼看向兰诺伊,兰诺伊吓得缩着脖子,细声解释,“哥哥……这事也瞒不住啊……”
酒杯撞地而裂,颉利突地站起,“你这是要观音婢笑话我连我们的狼崽子都保不住吗?你这是要观音婢笑话我有多无能吗?”
“颉利,我只感到心痛。即为御风、御鹰……也为你。”
也许是听到酒杯破裂之音,守在军帐外的额吉多跑了进来,满眼看了看,见哲珠点头示意,额吉多急忙笑道:“王子,快,兄弟们都等着呢,说要和王子拼酒。”语毕,不待颉利作声,额吉多大手一摆,又冲进来几个侍卫,硬是架着颉利出了军帐。
不久之后,颉利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满身的酒气扑鼻,脸颊灿若桃花。口中直是叫嚷着,“观音婢,观音婢,来,喝一口,喝一口。”
哲珠和兰诺伊急忙上前扶住他,颉利仍旧将酒囊递到我面前,“观音婢,来,喝一口,今天我让咄吉失尽颜面,明天我就会为我们的狼崽子报仇。来,干!”
“好。”我豪气如云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囊,饮了口烈酒,然后再度将酒囊递回颉利的面前,“我们干。”
已有醉意的他如何看得出我在酒囊中做了小动作,不疑有它,颉利接过酒囊再度豪吞着,“御风、御鹰,狼爸为你们报仇……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他虽然大口的喝着酒,虽然口中念念有声,但那眼光里面盛着太多的痛、脆弱、恨。
我轻声劝道:“颉利,失去的不会再来。你且宽心,御风、御鹰,以后一定还会有的。”
闻言,他坐在我对面,喃喃说道:“自从咄吉杀了我们的狼崽子,我对他不再刻意退缩,时不时的就和他置气,他说东我往西,他说一我说二……王庭之中好多人都看我的笑话,也看咄吉的笑话。因了两位奶奶的守护,咄吉暂时拿我没有办法,但是……他却想了一个阴损的招。”
原来咄吉此次将押粮官之职交给颉利是有目的的。咄吉一方面向着将士们保证,如果颉利完成此次押粮任务,夺下中原后中原的大好河山尽归颉利所有。但另一方面,咄吉又命那些卖粮的商人不得和颉利接触。
“咄吉这般明着一套、背地一套,无非是要置我予死地。可我……为了替御风、御鹰报仇,为了到中原见到你,即便是九死一生,我也要冒险一试。所以,我不仅完成咄吉分派的任务,而且还故意多准备三个月军粮,其实这些军粮是我打算入主中原的军用辎重。可万不想你出现了,给我指了另外一条路,一条可以稳中求胜的路,这条路较之于我先前想过的独木桥不知好多少。事实也证明你赢了、我也赢了。观音婢,一如你所言,御风、御鹰会有的,现在我想要多少御风、御鹰就能够有多少。”
这话……说得太满、太狂傲。虽然他变成今天这番有着种种无奈,但人若失其心智,一味的由着权利欲望填满胸壑,最终会众叛亲离。如今连我都分不清当年洛阳郊外对他所言的那番‘卧薪尝胆’之言是正确还是错误?
“观音婢,我们一起去抓御风、御鹰,好不好?观音婢,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不喜欢御风、御鹰吗?”
“我喜欢它们,但以后……陪在你身边抓御风、御鹰的人却不是我。”
“你还是要走?”
“我只想回家。”
“家?”颉利又饮下满口烈酒,问:“你不喜欢突厥吗?”
“我喜欢突厥这片大地,喜欢这里人杰地灵、英雄辈出。”
他突地将酒囊扔在地上,倾身向前,伸手抓住我的手,“那就留在突厥,在突厥,我给你一个家。”
缓缓将手抽出来,我回道:“颉利,这世上有一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的话,突厥这地儿再美,却没有我的家乡美。突厥这地儿有我再亲的朋友,但家乡有我更亲的亲人。只要你放了我,我答应你,我们还是朋友。一旦有空闲,我会来突厥看望你和兰诺伊。”
许久,颉利就那般定定的看着我,军帐内静悄无声。
“观音婢。我唱首歌你听,好吗?”
这是一个征战的民族,对于他们而言,只有得到没有征询。如今他降低身段的征询我的意见,也不知是不是妥协了,我点头,“好啊。”
他又重新坐下,那越来越昏沌的目光就这般锁着我,轻声唱道:“在那遥远的地方啊,一颗明珠光耀着南方。在那遥远的地方啊,明珠若水般轻轻荡漾。我骑马迎风踏雪啊,是为了追逐我心爱的姑娘……”
是情歌!
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缠绵。我不敢再直视那紧锁着我的目光,垂下了视线。
“哥哥,你醉了。”
随着兰诺伊的声音响起,我抬头看去,颉利已‘醉’趴在我面前的矮几上。
兰诺伊欲起身扶颉利,可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又无力的倒了下去。
见此情景,哲珠大吃一惊,站起的同时亦是软绵绵的往地上倒去。
红拂眼明手快,伸手相扶,避免了哲珠与地面的亲密接触。接着怔忡的看向我,“夫人,你……”
轻声一笑,我道:“不过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而已。”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你有软筋散,我有麻沸散。
抓起颉利扔在地上的酒囊,我笑看红拂,“我方才在这酒中下了麻沸散。”
‘哦’了一声,红拂朝我伸出大拇指。
看着哲珠震惊的目光,我道了声‘对不起,你和兰诺伊的酒中我也下了麻沸散,只不过你酒中的量要轻微些而已’的话后,缓缓走到哲珠身边,示意红拂放下她,又拿了一床厚毯盖在她的身上。最后塞了一粒药丸入她口中,“哲珠,吞下这保胎药,予你只有好没有坏。这麻沸散的功效只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你、兰诺伊、颉利都会醒来。”
“你……你还是要走?在王子对你这般表白之下,你仍旧要伤他的心?”
真是执迷不悟之辈啊。拥着千年时间隔阂的人果然没什么共同的语言。我一边走到颉利身边,一边说道:“哲珠,你从小在王庭之中长大,王庭之中最忌什么,你不会不知。”
“王庭最忌爱。”
从颉利腰间摸出大大小小的药瓶,我‘哦?’了一声,看向哲珠,“怎么说?”
“女人有了爱,会无端生事,会你杀我夺,会让她们丈夫的子嗣很难得出生。而男人若有了爱,会因儿女情长造就英雄气短。”
“既然知道,你觉得……我还能够留在颉利身边吗?方才那一幕,你果真就看得那般的坦然吗?”
哲珠咬着唇,不再作声。
她果然已生忌心,只是不愿承认而已。我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用自己的爱去帮助颉利完成每一个梦想……即便是女人。可是,你看,你心中已有些微的不爽了。我想问你……你还有当初那种希望在王庭中款待我的心情吗?”
“观音婢,这是为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看着她眼中的浅湿,我轻声叹道:“因为,你是真真正正的爱上颉利了,爱上你的丈夫了。你拥有了王庭中最不该拥有的感情。”
“可我仍旧能够接受其她的女人在王子身边。”
“那是因为那些女人没你得宠,没你得势……你没有任何威胁感,你有的只是优越感。我若真进了王庭,你的优越感将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你觉得我对你造成了威胁的时候,你就会生算计我之心,然后我会防着你,我们的感情将再也不在。”
在我和哲珠说话期间,红拂将我从颉利腰间掏出的药瓶一一察看,最后看着我,摇了摇头,“分辨不出哪种是解药。”
“绿瓶,那个绿色的瓶子中装着的是解药。”
诧异的看着哲珠,红拂笑道:“你可是一直希望我们的夫人当你丈夫的宠姬……你说是绿瓶,我们就相信?”
“请相信我。”哲珠定定的看着我,说道:“你的话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一是为了我们的友谊,二也是因了王子方才那首歌……高高在上的王者是不能唱这样的歌的,那只会消磨他的意志。所以,你不能留在他的身边。”
原来是担心颉利沉迷于儿女之情而失了王者之气。
眼见我从绿瓶中倒出一粒药丸,红拂一把抢在手中,仰起脖子吞下。
“红拂姐,何必。我懂药理,知道药性是好是坏……你该让我先尝尝。”
话音方落,红拂脸上浮上欣喜,“夫人,血脉都活了,不错,这是解药。”语毕,她急急的从瓶子中又倒出一粒放入我嘴中。
不一时,身子中的血明显的活络起来。我欣喜说道:“红拂姐,快,换衣服。”
移花接木、金蝉脱壳!
穿着哲珠和兰诺伊的衣物,戴着她们二人常戴的风帽,我和红拂很顺利的出了军帐。
“公主,王妃怎么了?”
我尽量学着兰诺伊的声音,略带微醉说道:“嫂子不胜酒力,哥哥担心他的小王子……命我扶嫂子回营帐休息。”这几日因了兰诺伊的到来,哲珠另起军帐和兰诺伊休息在一处。这才让我的计划能够得以实现啊。
“可否要属下帮忙?”
故意踉跄两步,我摆了摆手,“不必,哥哥交待了,他和观音婢好久未见,今天要通宵畅饮……你们好生守在这里护着他们的安全便是。”
“是,属下遵命。”
往哲珠的军帐走了几步,我又踉跄着回头叮嘱说道:“对了,哥哥还说,没事不要进去打扰。有事的话,他会喊你们。”
额吉多作揖,“属下明白,公主好走。”
回到兰诺伊、哲珠的营帐。很顺利的制服营帐中的侍女,我和红拂再换上侍女的衣物,驾上马车,以‘王妃身子不适,公主吩咐我们赶到前面的小镇子买保胎药’为名,很顺利的出了军营。
那个守军营的士兵就是风雪夜那日我们见过的那个‘忠厚的年青士兵’,后来得知他名唤史大奈,他还一个劲的叮嘱我们‘快去快回’的话。
回?
有去无回。
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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