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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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千里之外。

夜里八点十几分,程雁的妈妈在外面炖排骨藕汤, 肉香四溢, 藕香甜软。

程雁给许星洲的手机打电话, 连打了三个都是无人接听。

给她发的消息仍然没回, 程雁只得向那个发朋友圈的师姐求证白天发生了什么——那个师姐算得上是秒回。

师姐说:「不太晓得。我感觉像周立波在节目上逼被弃养的孩子认爸妈一样。那个女生从小就被她妈抛弃, 是她妈出轨导致的离婚,现在她妈颠颠地回来找她。」

程雁看著屏幕上师姐发来的那行字, 简直如遭雷劈。

这种剧本不可能有别人, 绝对是许星洲。程雁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妈居然能做出堵宿舍这种过分的事情。

师姐又补充道:「我作为旁观者分析了一下,觉得那个妈心机太深了,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前堵人,估计是打算用舆论压力让那女生就范。但是那个女生也不傻,没和她妈怼几句, 人刚刚围上来,就自己走了。」

程雁:「……」

程雁对师姐道了谢, 心里存著一丝侥幸许星洲兴许是在睡觉, 才没接电话。

许星洲的情绪一旦上来,其实会变得相当嗜睡——她的最高纪录是一觉二十六个小时,程雁捏著手机晃了又晃,只觉得手心有些出汗。

如果许星洲真的不在宿舍怎么办?

——五一假期,她们班上的同学该出去玩的都出去玩了, 班里都不剩几个人, 如果让他们通宵找许星洲, 也未免太过不现实了。

毕竟, 所谓大学同学不过萍水相逢。

而且没人猜得到她会去哪里。

程雁那一瞬间,简直想去买回程的票。

——然而五一假期的票源极其紧俏,她回程的票还是提前两周抢到的,程雁紧张得手心冒汗,片刻后李青青直接打来了电话。

程雁抖著手接了。

李青青一接电话就焦急地告诉她:「星洲不在宿舍,中间应该也没回来过!」

程雁以为自己没听清,无意识地啊了一声。

李青青手足无措地道:「她的手机就在桌面上!怪不得你打不通——宿舍里和我中午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中间没回来过,雁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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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雁觉得,这世上其实是有两个许星洲的。

程雁认识真正的许星洲。那个许星洲曾在初三秋天的一节体育课上,偷偷拉开自己的校服袖口,对程雁说:

「你看。」

那时候初秋的阳光透过桑树洒了下来,落在女孩的胳膊上,那小臂又白又细,上头盘踞著一条毛毛虫一般丑陋的疤痕。

程雁凑过去看,被那条伤口骇了一跳——那伤口太狰狞了,就算愈合了许久,也能看出来,那地方至少被割过两次以上。

程雁差点尖叫出声。

那条疤上至少重重叠叠地缝过二十多针,像是伤口愈合后又被割开了一般,毛虫般扭曲的伤口外全是缝合的针眼儿。

但是许星洲是这样介绍那道伤口的:

「……你看,这样我都没死。」

她说。

许星洲说那句话时阳光温暖,银喉长尾山雀在树梢啁啾鸣叫。

程雁所认识的,真正的许星洲——她眼睛亮亮的,对程雁笑眯眯地说:「所以,雁雁,你不要总觉得我很脆弱。」

可是——毕竟还有第二个。

程雁难堪又无措地拿著手机。

那个失控的许星洲曾经彻夜地睁著眼睛,或是茫然地望著窗外,她在夜里寻死,在一万个夜晚凋零。她睁著满是血丝的眼睛割过三次腕,偷偷攒过护士配给的安定,险些被送去医院洗胃,用尽一切方法想要告别这个世界。

然后那个失控的她在初中的那年夏天,被真正的、战士一般的许星洲硬是装进了麻袋里,用力拖到了一边。

多么讽刺啊,程雁想。

像许星洲这么拼命又认真地活著的战士,心里居然捆著一头这样的怪兽。

谁能想到那个偷偷对程雁说『我八十岁要去月球蹦迪』,说『我以后要拥有一颗属我的星星』并且把这些神经病一样的计划——认真写进人生计划书的许星洲,一旦发病,是那么的想去死呢。

李青青在那头颤抖地道:「怎、怎么办?雁雁,我们要去哪里找?」

那个失控的她如果卷土重来,要去哪里找才好?

——答案是,要找江边,要找大海之畔,要找天台的角落和沾血的黑暗,那些她会去寻死或是坐著思考死的地方。

程雁过了很久,手指头都发著抖,拿著听筒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别急。」

「我去找、找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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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江浙晚春又潮又湿,夜晚时又带著一股罩子里般的闷。

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落地窗外,城市万家灯火连绵。

三十多层的Loft窗映著整个城市,陈博涛坐在沙发上晃著自己的马克杯,半天醉眼惺忪道:「……老秦,你还在呢?」

秦渡赤脚坐在地毯上,头发蓬乱,半天也没说话。

「……不就是个两条腿的小姑娘吗。」陈博涛漫不经心道:「长得比她漂亮的又不是没有,别消沉了。哥们下周带你去什么吧里看看?你就算想找三条腿的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秦渡仍是不说话。

陈博涛又出馊主意道:「找个比她漂亮的你带去她面前转转也行。」

空气中沉默了很久,秦渡终于哑著嗓子开了口。

「——你再给我提一句她的事情试试。」

陈博涛:「……」

窗外的雨沙沙地落下,长夜被路灯映亮。

「我他妈的……」秦渡的面孔拢在黑暗里,那黑暗里难以分辨他的表情,他道:「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种……」

陈博涛应道:「我知道。」

「……我哪里对不起她?我对上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怕她在我车上饿,」秦渡沙哑道:「在车上备零食;我看到她离我不远,拎著包跑了两公里去外滩找她。」

秦渡的声音带著难言的愤怒。

「——我周一起一大早去蹭他们的课,」秦渡暴躁地说:「我——」

陈博涛说:「好了老秦,别说了。」

秦渡崩溃地道:「妈的,妈的——许星洲——」

他几乎说不下去,陈博涛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秦渡眼眶通红,犹如困兽,气得发抖。陈博涛无从安慰起,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犹如秦渡在他青春期时安慰看到肖然交往第一个男朋友的他一般。

秦渡喝了不少酒,眼睛因酒精浮出点儿血丝,盯著手机屏幕,半天暴怒又绝望道:

「——最后,她就这么羞辱我。」

陈博涛问:「……怎么羞辱?」

秦渡暴怒反问:「操你妈你说呢?」

陈博涛诚实地道:「……是、是挺过分的……」

窗外雨水渐大,秦渡看了一会儿手机,又记仇地把与许星洲的朋友圈一条条删了,删完还觉得不过瘾,又把许星洲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陈博涛:「也行吧。」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陈博涛说:「两条腿的女人还不好找么,拉黑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下一春还在前面等你。」

秦渡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冷冷看著屏幕。

陈博涛直觉他是在等信息……估计还在等那个小姑娘服软,或者给他道歉。

然而他的屏幕由亮转暗,过了很久,连最后那点暗淡的光都消失了,可是那手机却毫无反应。

过了会儿,秦渡杯子滚落在地的瞬间,他弯下腰,手指痛苦地插入头发。

那姿态,在陈博涛的眼里,犹如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一般。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陈博涛刚刚开口:「要不然让肖然给你介绍……」

陈博涛话音尚未落下,下一秒钟,秦渡的手机屏幕就猛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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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抬起头望向自己的手机。

上头亮著的名字也简单,就「程雁」二字,秦渡做事一向靠谱,在要到许星洲班上的联络表时,就把她最好的朋友也存了。

秦渡看著那来电连络人,终于嗤地一笑,把电话直接挂了。

外头电闪雷鸣,夏雷在他们头顶轰隆一声炸响。

陈博涛问:「她闺蜜打来的?」

秦渡一点头,恶意地道:「——嗯。」

他嘲道:「这么想和我断关系,怎么还让闺蜜来打我电话?她闺蜜就见过我一面。」

然而下一秒,程雁的电话又打来了。

秦渡看著「程雁」那两个字,忍不住心里汹涌的恶意,又挂了。

陈博涛猜测:「该不会有什么急事吧?你直接挂了不好。」

「我和她闺蜜只有过一面之缘,」秦渡漫不经心道:「我唯一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还是许星洲接的,你猜打电话的到底是闺蜜本人还是许星洲?」

陈博涛犹豫了一下:「……这倒也是……」

秦渡哼了一声,显然看到来电之后心情好了不少……

陈博涛:「……」

然后陈博涛看了一眼表道:「行了,很晚了——我再在外面留宿我妈就有意见了。我得回家,老秦晚上别熬了。」

秦渡一挥手,盯著手机道:「不送你了老陈,晚上开车小心点。」

陈博涛忍不住腹诽,老秦这人社交功能恢复的也太快了吧……

但是脑子里想是这么想,话却绝对不能这么说,据陈博涛所知,秦渡小肚鸡肠得很,目前为止他不记仇的人只有一个——还带著限定条件:没有骂他的许星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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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博涛走后,『程雁』便没有再打电话来。

他摸著手机,外头是泼天浇地的,白茫茫的大雨。

秦渡昨天几乎是跪在了许星洲面前,将自己一颗心捧了出来,但是许星洲将那颗心踩了又踩,将秦渡的骄傲都碾成了碎片。

他至今想得起他昨天晚上看到手机屏幕亮起,发现消息来自许星洲时的放松——和发现那是许星洲的羞辱后的崩溃。

他删了许星洲的好友和所有的联系方式。

他从小众星捧月般活著,想要的一切都在他脚下。他不再联系许星洲,许星洲也无法联系他——那几乎是秦渡面对许星洲时的,最后的骄傲。

秦渡却只觉得那个电话之后,只是一个猜测而已,都将他的内心填满了。

秦渡等了一会儿电话,『程雁』没再打过来。

时钟已经指向九点,秦渡又靠在窗台上等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那个电话拨了回去。

那头接的飞快。

秦渡率先出声道:「喂?」

「秦学长,」那头一个陌生的女生哭得声断气绝:「秦学长,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找不到星洲了,她、她和你在一起么?」

秦渡:「……」

「星洲……」程雁在电话里痛哭道:「——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学长我求求你了……」

——不是许星洲。

秦渡支起身子,冰冷道:「没有。」

「她又不是小屁孩,」秦渡冷笑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会知道她在哪?」

——他向来对别人的哭泣缺乏同情。

秦渡不晓得程雁为什么哭,同样也并不关心,毕竟那些苦痛都与他无关。

——这才九点,连图书馆的普通自习室都没关,何况明天还没课,按许星洲那种性格不在外面留宿就不错了,许星洲的闺蜜居然疯魔到哭著打电话来找人?

电话还打到秦渡这里来了,秦渡只觉得胃里恶心得难受。

程雁话都说不囫囵,显然已经哭了一晚上,哀求道:「学长,求求、求求你找一下她……我是说,不在你那里的话……」

秦渡:「……」

「凭什么?」秦渡一边去摸自己的外套一边问:「凭我和许星洲曾经走得很近?」

程雁哭著道:「对。」

秦渡把外套拎著,踩上鞋子,说:「这他妈连九点都不到你就打电话找我要人,你怎么不打电话问问她另一个高中同学,两个人是不是一起在外面玩?」

然后秦渡把门厅的钥匙拎在手里,沙哑地对程雁道:「九点太早了,别现在开始找。十点她还没回去再给我打电话。」

「你不明白,」程雁在那头崩溃地道:「秦师兄你不明白——」

秦渡拧起眉头:「我不明白什么?你告诉我可能的地点,我去找。」

程雁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秦渡:「……」

秦渡觉得这两天简直要被许星洲折磨死,许星洲折磨就算了,连她闺蜜都有样学样来驴他一下,他气得发笑,正准备把程雁痛骂一顿——

程雁就哽咽著开了口。

「我不知道具体方位,我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我猜在江、江边,天台上,轨道边上,她现在肯定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秦渡闻言,一愣。

「一切有可能自杀的地方。」

程雁哽咽著将那句话说完。

话筒那边,程雁道:「我怀疑星洲的抑郁症复发了,」

秦渡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

秦渡还没说完呢,程雁便断断续续地说:「她自杀倾向特别严重。」

「——特别、特别严重。」

程雁在话筒里大哭著,对秦渡讲述——

——她最好的朋友,最不愿让人知道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