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正要往下说,门铃恰巧响了。她扬扬手,示意大妹去开门。
大妹放下一口未咬的西瓜离开厨房,没一会进来乍乍呼呼的小妹。
小妹鼻子灵,在门口就闻到清爽的西瓜甜味,边巡着味道往厨房奔,边叫嚷:“哇我也要吃!正要渴死了!”
程心刚切好一块递过去。
“哇大姐你居然在?我是不是唱K唱到耳聋眼花?”小妹接过西瓜,夸张地摇头晃眼,古灵精怪。
程心笑她:“心情这么好,和大孖谈妥了? ”
小妹的眉头蹙起来,“本来心情挺好,你一提他就不好了。”
程心问:“他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不关我事!”
“不关你事?你就装吧你。”
锁好门的大妹走过来,轻捏着鼻尖叫小妹:“先去冲凉啊,身上一股K厅味。”
这话提醒小妹了,她马上说:“对对对!K厅一股烟味难闻死了,大姐你快叫酒店经理将‘禁止吸烟’的牌贴满整个KTV!”
程心挑眉:“通风系统无起作用吗?”
“我不知道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吃喝玩乐。明天给我去后勤部跟踪这个事。”
突然被安排任务,放暑假后疯玩了几天的小妹不依了,急忙投诉:“你不是讲过我可以不实习,留在这里当纯度假的么?”
程心:“那是以为你会因为大孖去留学的事不开心,现在看来你精神过我。”
小妹:“我……”后知后觉地一本正经起来:“我其实还很不开心的!”
打赌大姐会心软,继续放她一马,谁知大姐说:“那更加要让自己忙起来,免得越闲越多心。这阵子你将度假酒店的娱乐设施都玩过了,正适合写份体验报告,以住客的角度将存在的问题一一列出来再跟踪改进。开学前完成。”
小妹:“…………”
猝不及防地乐极生悲。
大妹想与大姐继续刚才的话题,但不确定小妹在场合适不合适,于是催小妹去冲凉睡觉。
小妹在突如其来的悲命中未能自拔,麻木地啃西瓜没有回应。
程心不打算再聊了,将切剩的西瓜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准备冲凉。
这时门铃又响。
大妹去开门,程心走另一边回房间,刚推开房间门,就闻身后有人喊:“大姐!”
她回头看,见小孖站在门口兴奋地朝她招手,笑嘻嘻说:“郭宰来我宿舍了,你们这里有无食物?借点来吃?”
程心愣愣。
站在门口的大妹也奇了,问小孖:“什么意思?他无吃饭?”
“是啊,一整天无吃。你知道我一日三餐都在饭堂解决,宿舍无锅无炉无干粮,喂不了他。他快饿死了!”小孖对大妹边说边挤眉弄眼。
大妹无语。
他的演技烂出宇宙,大姐肯定会识破,她该配合着演还是算了?
不明内情的小妹从厨房走出来说:“有啊,我们有大把零食面包即食面,还有半个西瓜。叫他上来吃咯。”
“好马上!你们别睡觉锁门,等我!”小孖即刻闪人,回宿舍将郭宰接上来。
大妹把着门把手,笑笑问程心:“大姐,怎办?”
程心看着地板默了两秒,才淡然道:“那你们招呼他吃,我先睡。”
说完进房关门,落锁声格外干脆。
小妹这才看出疑点,傻傻问二姐:“郭宰来她居然不高兴?”
大妹:“……”
五分钟后,神色忐忑的郭宰尾随小孖踏进熟悉无比的程心宿舍。
他小心翼翼往四周看,目光一收一放,便轻易发现想见的人的身影不在视野范围内。
大妹直接告诉他:“大姐进房睡了。”
郭宰张张唇,眼睛随即盯向那走廊尽头的白色房门。
那堵门他曾经自出自入。
小孖搭住他肩膀,往他耳边低语了什么,然后推着他往厨房走,再笑嘻嘻拜托大妹:“番薯,帮忙煮点吃的?”
大妹认了,问他们想吃什么。
小孖双手撑在饭台上捧着下巴,眼冒着星光回答:“你煮什么吃什么。”
大妹给他一个斜眼,不说话去下厨了。
默坐一边的郭宰想起他以前也试过这样跟程心说话,当时只穿外衣没穿内衣的程心满脸认真地回他:“那屎你吃不吃?”
现在重温那情景对话,郭宰情不自/禁失笑,笑完又特别的苦涩。
小孖抖着脚欣赏大妹亲自动手为他煮宵夜的忙碌背影,嘻嘻就当是吧。
忽然发现少了什么,问:“哎番薯,牛肉干呢?”
大妹:“睡了。”
屋内一廊之隔,程心的房间里。
小妹捧着西瓜追问:“大姐你为什么跟郭宰吵架?”
刚才在外面听二姐简单说了几句,小妹索性进房直接问当事人。
程心打发她:“我的事你别管,先管好你自己和大孖的。”
小妹:“我和他能有什么事,等两年而已,我等不起吗?但你和郭宰……我觉得你们一直很好很好,怎么会吵架?”
“人家的事你八卦什么?快出去别阻我冲凉。”程心并不想说。
小妹瞪了瞪眼,“我,我这叫八卦吗?”她有点气急,忙道:“你是我大姐,你跟男朋友吵架难道不会难过?我作为妹妹关心你,不可以吗?!”
程心当下就哑了。
小妹越说越激动:“你们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甚至永远都不知道!就像阿爸阿妈旧年夏天吵架的事,如果不是阿妈告诉姨妈,姨妈告诉陈首陈向,陈首陈向在过年时无意中跟我讲起,我会一直不知道!你和二姐根本无跟我提这些事!”
“为什么!我是年纪最小,但我是成年人了,也是你们的一份子,你们不能有事瞒着我,不告诉我,那我跟外人有什么区别?!”
小妹将过往半年积压在心底的不满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气喘呼呼地胸膛上下起伏,手中吃了一半的西瓜被她出力地抓,恼怒地瞪视大姐。
程心被这样的小妹惊住了。
她试探地向小妹伸手,轻轻搭住她肩膀拍了拍,小声安抚:“别激动嘛,俩姐妹有话好好讲。”
“那你讲为什么!”小妹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地盯着大姐。
程心说:“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你想想几年前搬家,我们在阿妈的旧外套上发现了一封旧信,你看了后蹲在地上哭了多久?我和二姐都不希望你再这样。不过开心的事我们都会告诉你啊,就像阿爸当年其实无包二奶的事实,搞清楚后我不是第一时间通知你吗?况且旧年暑假你留在北京无回来,山长水远,就算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倒不如让你安心放假。事实上我人在省城,也帮不上阿爸阿妈什么。”
“但我放寒假回来的时候你们可以告诉我的!”
“那时候你不是正和大孖热恋期,天天高兴得跟花雀一样去和他约会么?我们不想扫你兴。再者阿爸阿妈有意在你面前演和睦相处的戏,阿妈更吩咐过我们不要让你知道太多,怕乱了你的心。所以你过年时从陈首陈向那里听讲了,回头问我们,我们也提醒过你别让阿爸阿妈知道是不是?”
闻言,小妹瞪大的眼睛渐渐回到原来的模样,眉心也缓缓舒展开来。
从头到尾听下来,她们至根本的理由不外乎一个——保护她。保护她眼中的父母形象,家的形象,保护她看上去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生活,有父母爱,有姐姐疼,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出现过瑕疵。
与两个姐姐相比,她这二十几年的生活最顺畅。不用经历父母跑路,靠蜡烛和井水度日的日子。没有被野狗抓伤,不知道脸上有疤的真实滋味。就连凶狠的阿爸也只骂她不打她,算是最特别的优待。后来小学未毕业阿爸就发达了,一步步成为富二代,更加没吃过苦头了。
三姐妹里头,她出生最晚,也最幸运。
程心与大妹一边羡慕,一边想保护她这份幸运。
小妹不笨,谁真心为她好,她心里清楚得很。静静细想一会,明白过来后也就不再纠结了。
她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程心抚抚她脑袋,“知道就好。回去睡吧,明天要上班。”
“不要,”但扭拧起来又很快,小妹说:“你还未跟我讲和郭宰到底吵什么呢!”
程心:“……”
“快讲,讲完我就回去睡觉。”小妹将被抓得无法吃的西瓜扔垃圾桶里,再坐到大姐床上,随手抱起一个抱枕靠向床头倚着。
一副就要听故事,不然不走的姿态。
程心双手抱胸在原地踱了两步,想好了,说就说吧。
“因为他拿我跟别人做比较。”
“比较什么?”小妹惊问。
程心说:“现在比较性格,以后可能会比较性能。”
小妹的眉头皱过先前,听不懂。
程心笑笑说:“你很清楚,大姐我不是那种讲话低声细气的女人,温柔体贴这四个字跟我并不熟,郭宰跟我相识十几年,应该很了解也习以为常了。但是,那天我们吵架,他形容我无理取闹,野蛮,或者当时的我是,我认,不过最打击我的,是他那句……‘学学人家的温顺行不行’。他拿我跟人家比,觉得我不如人家,应该把人家当模板学习。多可怕,那还是我吗?”
小妹听得茫茫然,“哪个人家?”
“我猜应该是李嘉仟。”
“谁?”
“一个很安静温柔的女生。”
一个郭父很喜欢,不时在郭宰面前夸赞,而她又暗恋郭宰的女生。
“啊?他喜欢那女生?哪里来的?”
“他朋友。”
小妹问了两个问题,程心只回答了三个字。
小妹没注意到,只忙着说:“大姐你虽然不是温柔种,不过你英气啊!又勇敢又英明,谁比得过你!你从离家出走那时候开始就是我偶像!不对,从二姐受了伤,你背她跑回家开始!”
“是吗?”程心莫名有些感动,转过身往书桌那边走,停了停,才回过身坐到桌面上,叹道:“可惜男人对温柔体贴的姑娘无免疫力,你以后对大孖,大大咧咧之中也要偶尔表现些柔性似水,给他惊喜。”
“哦。所以大姐你也可以这样啊,偶尔对郭宰温柔些,他会更加爱死你,到时候他拿谁跟你比,你都一定会赢!”
程心摇头,“不的,只要他拿我跟人比,我就已经输了。”
她低头看地板,自言自语般道:“更何况在某个事上,我一定会输。”
“什么事?年龄??”
程心抬起脸,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说:“我有不孕症。”
小妹瞪大了眼。
程心豁出去了,继续说:“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怀孕,当不成妈妈。谁娶了我,也当不成爸爸。”
“为什么?!”
“天生的吧。”
小妹耳朵嗡嗡嗡响,以前在电视机看到的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广告一则则冒出来。
她有些想法,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那,现在医学昌明,什么病都能治的,你去看医生了吗?一定能治好了。”
程心说:“我一直有去找黄教授挂诊。”
黄教授,阿妈的主治主刀医生,很厉害的一位妇科医生,小妹认识。
“所以她怎么讲?”
程心说:“在绝经之前都不能讲治不好。至于到底好不好,绝经之后才能有定论。”
小妹想了想,说:“你是怕郭宰介意吗?你有告诉他吗?或者他不会介意呢?他爱你爱到不介意,有可能的!”
程心默了,陷入某种沉思。半分钟功夫后,她说:“就算一开始不介意,到最后始终会介意。而且他一直很想当爸爸,他阿爸也很想当爷爷,他会有很大压力。‘不介意’这种态度,好像很潇洒,其实代价很大,不是人人都承担得起。到了某个时候,他在街上看到一个个孕妇,看到一对对父母牵着孩子,耳边又有家人的催促抱怨,他会焦虑。然后想,为什么人家的老婆能怀孕生孩子,他的却不行?接下来,他就会后悔,再往下就会选择放弃。”
说到这,程心轻轻笑了出声,“他觉得我不如人家温柔,我扭扭拧拧装一下也许能蒙混过关。他若认为我的肚皮不如人,这个我就实在装不出来了。”
话到此间,小妹明白了程心一开始所说的“比较性能”。
她心里乱糟糟的。大姐看似冷静地分析问题,可话腔里的无奈与自怜连她都听出来了。小妹替她难过,安慰的话又被客观地一一反驳,她还能做什么?
她放下抱枕,走到程心面前展开双臂,轻轻抱着她,说:“先别管他放不放弃,你自己先不要放弃啊。女人几岁绝经的?不是还有几十年么?家里大把钱,慢慢治就好了。二姐去南韩祛疤,你去……去美国生孩子!我负责帮你们拎包,做阿四服侍你们。”
程心被小妹抱住的一瞬,怔得无措。
听完她一番鼓舞的话,眼眶不自觉发热。
怎么跟上辈子在病床前的景象那么相似?
程心张开嘴无声地缓缓深呼吸,极力将模糊了眼睛的泪意忍住。
她双手轻拍小妹的肩膀,细声道:“该讲的都讲完了,你知道的比二姐还多,快去睡吧。”
小妹松开她,已经眼红眼湿了。她决定听大姐话,不增添她的烦恼。
说了声晚安,她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等等,”身后的程心叫住她,“帮我个事。”
“嗯?”
程心的脸上有做了最后决定的坦然与平静,说:“将我刚才讲的内容,转述给郭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