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廖森怎么回事?”
阿爸将话又问了一次。
他不是一个乐意重复的人,至少程心没享受过那种待遇。
程心不觉好奇,廖森是谁?她往后贴了贴墙,耳朵朝厨房门口伸,生怕漏听一个字。
“什么怎么回事,找他当然有事,谁闲着。”
阿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细与阴阳怪气。
接着她补了句:“你有意见?”
话尾音往上一勾,讥笑的语调带出来的是挑衅。
程心倍感意外。
阿爸作为程家支柱,威严不容小觑,发怒时谁都逃不掉他的谩骂,包括阿嫲,不发怒时程心对他也敬而远之。平日在女儿面前,阿妈很少跟阿爸起冲突,要么点到即止,谁料两夫妻独处时,阿妈会是这般态度。
程心叹了口气,假若他俩硬碰硬打起来,那她该去劝,抑或躲?怕是阿爸不当她一回事,连她一起怒骂。
厨房里安静了,静到程心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才听见阿爸说话:“程愿的疤痕已经成定局,纱布都拆了,你还经常找廖森做什么。”
他语气尚算冷静,不似压抑着什么,也不像装。
程心这时记起来了,帮大妹缝伤口的男医生就姓廖。她直觉有些不妙。
“去问消疤的方法,总不能让程愿一辈子这样。”
“那需要天天去吗?问一次就行了。”
“我有天天去吗?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天天去?”
“这三天你都去了。”
“你也说了是这三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去不去还没定呢。”
“阮秀!”
阿爸怒了,连名带姓喝了阿妈一声。他咬牙道:“我不喜欢你经常往他那里跑,不准再去!”
“你这人讲道理吗?病人找医生,天经地义。”
“问题是你有病吗?”
“有你能怎么样!”
俩人对话的声音没多大,气氛却越演越烈,听得程心头皮一阵发麻。她含糊地揣测着某些端倪,可不敢往深细究,甚至想捂住耳朵,或者马上逃走。
然而她后背钉在墙壁上,动不了。
细小的厨房再度陷入沉默的对恃,全屋死一般寂静。想到厨房里有各种刀具器皿,程心就提心吊胆。
出乎意料地,打破僵局的竟是阿爸前所未见的无力妥协:“阿秀,你是怎么了?能不能别闹?”
程心捂住胸口,鬼推神使地往厨房里探出视线,偷偷窥看。
阿爸背对厨房门口,与阿妈面对面站着。他身材高大,肩膀挡住了阿妈的下半张脸。阿妈露出的一双眼睛气呼呼地瞪着阿爸,白净的脸颊上有一只黝黑的大手在轻抚摩挲。
阿爸:“自从我从西安回来,你就怪怪的。我知道我出去五年,你在家很辛苦,我也很辛苦的。”
阿妈眉心皱了皱,哼了声笑,“是呀,你当然很辛苦。”
话似体贴,实则又有骨,另外她眼神出奇的冷,有藏不住的怨恨。
阿爸追问她什么意思。
阿妈丢开阿爸的手,别过脸不看他,但很快被强行掰回去。
阿爸恼了几分,捏着她下巴,“说话!”
阿妈不得不仰着头与他对视。也许阿爸凶她了,她眼里的冷意退了些,并渐渐冒起晶莹的水气,看似随时就要哭出来。
程心揪着心,微微作颤。她活了两辈子,除了阿爸死的时候,都没见过阿妈哭。
阿爸死的时候,阿妈哭得很伤心,伤心到程心根本不敢靠近她。
阿妈隐忍着,用力闭眼,再睁眼时已经缓过了劲,不见泪潮,话腔也正常了不少:“你明知自己辛苦,为什么还把辛苦攒来的钱转手借给了别人?现在连个影都没有。”
阿爸明白了,语气跟着轻松下来:“阿荣儿子急着做手术,不做会死。我有跟你商量过的,你不也同意吗?”
阿妈失笑,“你那时候的模样,我能不同意吗?儿子儿子,人家儿子矜贵,你家女儿就不值钱,饿死也行。”
“我们不是没至于嘛。”
“要至于时才考虑?我们家没有儿子,以后没人问你要老婆本,所以你认为不需要留钱傍身?”
阿爸没接话,阿妈激动了,连声音都发抖:“我没给你生儿子,你就整天惦记别人!”
阿爸急了:“那不是别人,阿荣就一个儿子,你要我见死不救?”他又说:“况且什么儿子不儿子的,我早就说过不介意了!”
阿妈牢牢盯着阿爸,一双眉毛绷成一条水平线。无言了一会,她垂下眼帘,丧气道:“出去吧,我要煮饭。”
阿爸叹气,往前一步,“你真是……”
他扶着阿妈肩膀往墙角推,再俯身挡住了她全身。
程心一愣。
阿妈的推打拉扯统统被阿爸收拾掉,无处可逃地被人抵逼在墙角。
屋内太静,放大了厨房里唯一的声音。
程心不好意思,连忙把脑袋缩回去,屏着呼吸。
天色比先前暗了许些,有阵风过,卷起了几片发黄的番石榴树叶。
不知多久,她听见阿爸低声道:“以后别往廖森那跑,我不喜欢。你要是不舒服,我陪你去看病。如果只是问事,叫程心去。”
突然被阿爸点名,藏在墙后的程心打了个寒颤。
阿妈没来得及回话,小妹就回来了。
“阿妈!”
程心惊恐地望向门廊,人影未出现,但估计快了。她连爬带滚冲进厕所,迅速无声地锁好木门,再跑回坑上有模有样地蹲下去,带着裤子。
厕所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
“阿妈我好饿,有饭吃没?”
“快了。”
“你大姐干什么?进厕所那么久还不出来。”
“她拉不出。大姐,你拉完没?”
小妹“嘭嘭嘭”地拍门,程心急急道:“没,快了!”
“你要不要吃药?实在不行就去医院。”
是阿妈。
程心有些反感,“不用,已经拉了一半,别催了!”
外面吵了一会才静下来。
蹲在坑上的程心却无法平静,脑里重复着阿爸阿妈的对话。几经较量,她思绪定格在大妹去医院缝针那天,廖医生跟阿妈的交流场景。
印象并不深刻,只能模糊地认为他俩应该没有异常举动。
程心好懊恼,当时她没有在意,现在想寻找蛛丝马迹也无从着手,端不出任何底气。
听阿爸的口吻,他纯粹不喜欢阿妈跟其他男人过分接触,并没有实质的控诉。或许吧,老婆有没有异心,同床共枕的老公最清楚不过。
等等,开玩笑么?自己前夫提出离婚之前,她不也丁点察觉都没发现,还傻乎乎地以为很幸福?
再者,刚才阿妈顶撞阿爸,不否认不澄清,显然是故意生事。所以阿妈几个意思?
程心背脊一阵冷一阵热,慌乱中,她抽了几格厕纸擦额头。
切,那个廖医生长相一般,而阿爸虽然脾气臭,但好歹英俊潇洒。阿妈见过世面,无可能随随便便一个男人就骗得了她。
听阿姨说,阿妈年轻时是村里数三数四的美女,追她的男人村头排到村尾。她16岁去恩城打工帮补家计,在一家绣花厂做师傅,教人绣花,才一年就当上厂里最年轻的组长,甚得东家赏识之余,连少东都愿意亲近她。人人都以为她会飞上枝头,后来却被阿爸“拐”了回来,而少东一家没几年就移民去了芝加哥。
阿妈过身之后,三姐妹收拾她的遗物,大妹不知从哪翻出一堆封面写英文的信,还拆开过来看。
程心当时发懵懂,并没有去看那些信。现在她后悔了,有把声音在埋怨她,她亦想起了一些事。
阿爸外出打工那几年,有段日子阿妈每天晚上独自外出,将一老三小留在家中。
大妹小妹问她去哪,她不应声,几番追问下,她才恶狠狠说去找阿菲。
那时程心不在乎阿妈去哪,只在乎她去不去。这当女儿的巴不得阿妈不在家,没人使唤她做这做那的,她就可以痛痛快快看电视了。
如今旧事重提,程心才品出来,当年阿妈所说的人名,实情是指阿菲还是……阿飞?是阿菲就好,万一是阿飞……
程心霍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外面已经天黑,厕所木门下的烂缝没有透进光来,没开灯的厕所黑得瞎了程心的眼。
她忙着扶墙,四周黑漆漆的,耳边却响起上辈子驾车离开前夫家时,车上电台播放的苦情歌。
程心拿手里被捏成一团的厕纸胡乱地捂住湿润的眼睛,无声喘息。
阿妈到底有没有……阿爸又知道不知道……如果阿爸知道的话,说不定会打死阿妈。
明明脚踏实地,她却仿佛身置于旋涡,飘浮不定,眨眨眼就会堕落到某个似曾相识的深渊,又慌又无助,连哭都不敢放开来。
“大姐你好了没?是不是掉坑里了?”
又有人来拍门。
程心放下手,待气息平伏后应了声。她打开灯,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洗完后有了打算。
这个家不能散,至少目前不能。滚他妈的廖医生,滚他妈的阿飞!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下去的收个藏吧,多谢支持
最爱阿爸阿妈的CP,阿爸是贫穷的霸总[doge]